秋水是外婆的名字,不怕雨水、長得特別碩美的海芋就像她堅毅溫婉的性格,不畏艱辛也要在高冷的山坡地綻出屬于自己的生命力。
「哼!教妳別像野孩子一樣挖土弄得一身髒,妳偏是不听話自找苦吃,我趟老銅賣一輩子檳榔還怕養不起妳嗎?」等他兩腿一伸下全是她的,干麼辛苦的日曬雨淋把自己折騰得不成樣。
接過冰涼的梅子茶,風夕霧像長不大的孩子朝健壯如牛的老人家眨眨眼。
「外公,人家可不是當檳榔西施的料,你要我裙子穿得短短的,露胸又露地給人家看呀!」她裝正經地撒著嬌,笑得很天真無邪,惹人憐愛。
「胡鬧,誰讓妳去當什麼傷風敗俗的檳榔西施,妳乖乖的在家里幫我管管帳不成嗎?瞧妳又弄得滿手泥巴,渾身不長肉地讓人看了心煩。」
兒子不長進的到城里發展不肯接掌他的事業,孫子孫女嫌山上髒沒有百貨公司逛,一個個大半年不願回來一趟,他對他們已經徹底死心了。
唯一貼心的是他當年差點逼女兒打掉的外孫女,在她外婆病重的那兩年專程由法國趕回來照顧,甚至休了學改念普通高中留在台灣陪他們兩老,不管她超優異的品香執照是否能順利發照。
如果當時她留在法國,現在可是一流香水制造師,享有高薪和世人的尊敬,坐擁名車華屋享譽海內外,而不是一名小小的種花女。
每次一想到此事他就愧疚在心,偏偏口拙地說不出一句關心話語,看她汗如雨下感到心疼不已,不想她太勞累地磨粗原本細女敕的雙手。
表情別扭的趙老銅板起臉一副十分威嚴的樣子,口氣凶惡地像「內有惡犬」中的那頭凶猛巨獸,如雷的吼聲嚇得附近的小孩子大氣不敢吭一聲。
不過他只是紙扎的老虎虛有其表,看來不近人情十分難相處,可心比豆腐還軟女敕,老是言不由衷地讓人以為他是孤僻老頭,不合群又愛處處找人麻煩。
「外公,你真疼我吶!想讓我當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整天吃飽睡、睡飽吃的光數鈔票。」風夕霧故意在他肩頭蹭了蹭,一副不解世事的小女孩模樣。
在老人家眼里,孩子永遠是孩子,沒有長大的一天,即使她剛過完二十四歲生日。
「誰疼妳來著,我是看不慣妳把泥土往身上抹,白白糟蹋我一片好山好水。」臉微赧,他頭一偏的望向生氣盎然的花田。
趙老銅不算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他是年輕時撿到便宜買了一座山準備退休養老用,誰知過沒幾年遇到財團收購土地蓋游樂場,硬是讓他發了一筆橫財。
賣了幾甲地日子也算逍遙,即使不工作也不怕坐吃山空,光是租地給人家種菜還是頗豐的收入。
可是生性勞碌命的他就是閑不下來,跟著大伙起哄種起檳榔樹,一轉眼十數年過去也不用除什麼草,只在收成時雇幾個工人來幫忙而已。
除了兒女不肖外,他的運勢一向很好,不管做什麼就賺什麼,晚年富裕不愁吃穿,一眼望去的土地都是他的。
「那不把泥土往我身上抹,就幫外公敷臉吧!」風夕霧笑著把手上的細土往外公粗糙臉皮抹去,笑聲如風中鈴鐺輕輕漾開。
「妳……妳這孩子到底干什麼……不要亂涂亂抹……」東躲西閃的不讓她的手踫上,趙老銅的一張老臉漲紅得像沾了檳榔汁。
他自己不吃檳榔卻種檳榔賣檳榔,儼如檳榔大王。
「泥土里有豐富的鐵質、礦物質,可以促進新陳代謝,防老防皺妙用無盡,比市售的火山泥面膜還管用,包準你紅光滿面不生皺紋,面皮滑細不輸年輕小伙子喔!」
「亂……亂來,我踩了一輩子泥巴還不是一年比一年老,妳這丫頭別盡學別人胡說,泥土哪能防老化……」
口中叨念著,一听能變年輕不生老人斑,他由原先的不悅轉為微露懷疑口吻,眼中的掙扎有點作態的意味,不再閃躲地讓她抹個正著。
「哇!外公變帥了,好有成熟男人魅力喔!」風夕霧吹捧地故作審美大師姿態,拇指和食指撐開放在下巴處頻頻滿意的點頭。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替人戴高帽是風夕霧另一項專長,因為她有一半法國血統。
「真的嗎?」他的表情很嚴肅,嚴肅到令人發噱。
「當然咯!外孫女漂亮得像一朵花,外公會差到哪里去,活月兌月兌是一代美男子再世,看得采花的大姊阿嬸心花朵朵開,心口小鹿亂撞地昏迷過去。」
種什麼籽結什麼果,總不能種瓠仔生菜瓜吧!下一代長得稱頭是上一代基因好,帥不帥是一回事,起碼老古錐也逗人發笑。
瞧那群六歲到十五歲的大小朋友偷偷掩唇一笑,懼怕的表情消失無蹤,只剩下開心的眉彎眼笑,擠眉弄眼地也開始替同伴上色。
一開始他們還不敢太明目張膽的嬉鬧,你踫我一下、我模你一下地小步追逐,渾然忘卻捉蟲的重責大任。
到最後他們根本是玩瘋了,再加上沒有大人在一旁制止,幾個大的帶著小的玩跳花田的游戲,一窪一窪的由東跳到西,再由西跳到東,踩出大大小小幾百個足印子。
前後不到三十分鐘已出現一個個泥人兒,有幾株賣相不錯的海芋差點被踩扁,花睫微彎略帶曲折,搖搖欲墜地向人低頭。
「女孩子家早晚要嫁人,種什麼花嘛!妳瞧這群孩子都被妳寵壞了。」眼楮一瞪,一個跑過他眼前的小女孩頓時安靜地捏著花裙子走開。
天生惡人臉,不怒而威。
「開心就好嘛!瞧你的嘴色也往上勾,心疼他們跟我一樣是沒媽疼的孩子。」沒有他的縱容她哪敢放肆的順心而為,他才是那雙在背後推動搖籃的手。
一听到她提到女兒的早逝,趙老銅的心頭有點酸。「妳喔!就跟妳媽一樣讓人操心。」
「不會呀!外公,我比較乖,而且沒惹你生氣。」風夕霧淘氣的眨眨眼,一本正經地帶過他心中的傷痛。
當年母親為愛不顧一切的行徑著實傷了二老的心,在地方上算是一件頗為轟動的大事,大家議論紛紛地當是十年來最大的丑聞,背地里指指點點是在所難免。
但外公氣憤的不是母親愛上一個黃毛綠眸的外國人,而是不願她沒名沒份地跟著人家走,遠渡重洋到陌生的土地受人白眼,即使有了委屈也沒有娘家可以倚靠。
當時的風氣沒什麼「情婦」、「地下情人」之類的蔑稱,他們都稱為小老婆或妾室,二、三十年前,二女、三女共侍一夫是尋常的事,不算驚世駭俗。
可是國情的不同就有不一樣的反應,尤其是打小捧在手掌心疼寵的女兒,有哪個父親忍心讓她受苦而不拉一把,嫁雞嫁狗也不為人做小,何況對方的妻室明擺著不讓她入門,處處打壓令她受盡屈辱。
以一個父親的立場來說,他的阻止是出自他對女兒的那份憐惜和疼愛,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愛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她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只是愛情會令人盲目,母親就義無反顧的投入,不論四方壓力有多麼沉重難負,仍然挺直背脊勇敢的走下去。
雖然她終于獲得所謂的幸福,但是在家族權力的相互斗爭下,最弱的一環往往最早被犧牲,短暫如曇花的幸福仍敵不過現實的殘酷,三十歲不到便死于非命。
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何人所為,然而凶手的名字永遠是空白,沒人會打破利害關系指證罪嫌,包括傷心欲絕的法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