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二十郎當的年輕人抹去額上汗,氣喘吁吁地像個半百老頭弓著身,未經招呼地在孤傲男子對面坐下,大刺刺的拿起他的酒杯就口一飲。
一入喉,他立刻紅臉地直喊辣,不嫌髒地拿起用過的竹筷夾了淮舌豆腐放入口中一化辛辣味。
「沒人要你窮忙。」冷傲的態度冰冷至極。
「幾年不曾回堡,爹娘已掛念地白了發,你該回去盡盡孝了。」免得他被責任壓沉了肩。
「有這麼簡單嗎?」前年他才由一堆仕女畫像逃難而出。
冷展情一頓地干笑。百月神教早已沒落,有家不歸,四處流浪可不太好。
「冷家堡有你就足夠了,少來煩我。」冷傲不耐煩地一口干掉半杯酒。
日月神教呵!多遙遠的記憶。
兩年前的盛況已不復見,一個最具號召力的反清力量,因月剎天人的殯落而消散,教主宮群帶著一雙兒子悄然引退,徒眾群龍元首另投其他義軍旗下,至此日月神教成了一則不朽傳奇。
這樣血一般的事實烙印在午夜夢回時令他特別驚心,冷傲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當他心系的女子以身喂劍保全他們生命時,那刺心的痛仿佛傳到他心窩,至今仍疼痛難抑。
月剎的死亡讓他的心也跟著枯萎了,猶如寸草不生的一片荒蕪,世間的一切對他已無意義。
他不在乎日月神教的成敗,因反清復明的意識已隨一縷芳魂遠揚,如今的他只想自我放逐,摒棄世俗睪礙當個紅塵浪蕩子。
家何在?
天之下也。
「大哥,你好冷血哦!我是你惟一的手足吶!多少分點心思在我身上吧!」底下究竟有什麼好看?
他順勢一瞧,不過是一群人在欺凌一個可愛的少年公子罷了。
「展情,你嫌舌頭太長嗎?我的劍很久沒喂血了。」底下那個小表太天真,居然和人講道理。
冷展情不在意地朝上方扔顆花生,張口接個正著。「你看那個小笨蛋還能活多久?」
「不關我事。」他冷言的調回視線,專注在面前的酒菜。
「行俠仗義是習武者所為,你不去救救他?」小蚌子就是吃虧,高個兒一站就看不到頂。
「我討厭救人,尤其是不自量力的小表。」簡直是浪費體力。
冷傲想起以前多事救了位滿清格格,差點被她驕縱的個性煩得月兌不了身,好在他及時留書出走,才擺月兌了任性又愛膩人的嬌嬌女。其實她並不是壞得無可救藥,而是太過單純、無知,不會體恤人,以為每個人都當奉承她,將她捧在手心中呵護。坦率無偽大概是她惟一的優點吧!咦!一年前的事,他怎麼會聯想到那位愛指使人的小榜格?冷傲搖搖頭,企圖安慰自己。一個是大清嬌貴的格格,一個是乳臭未干的小表,他們截然不同的身影怎麼會重疊成一人?是他多想了。
「此言差矣!命無分貴賤,你忍心看他死在亂刀之下?」嘖!一條小命,恐將休矣!
「不想喝酒就給我滾,別擾我的酒興。」別人的死活與他無關。
「哇!親手足你還來真的,可憐合歡表妹當你是良人,正苦苦相盼呢!」真是多情空留恨。「她還沒嫁人?」
滿臉笑意的冷展情推開他冷寒的劍。「你又不是不曉得她從小就嚷著要嫁你為妻,沒達成目的怎肯罷休?」
「她是為了冷家堡當家主母之位吧!」他冷嗤道。
「大哥,別小看女人的決心,人財兩得不是更快意?」誰不愛俊偉夫婿和榮華富貴呢!
爹娶了一妻二妾,正房所出的謫長子理所當然要繼承祖業,像他是妾室所出的庶子,不受青睞是正常事,不過,人總要往高處爬。
而大娘是個有謙良婦德的好女人,不因他是妾生而有所排斥,總一視同仁地寵愛有加,甚至在大哥久出不歸的情況下,還想讓他接下冷家堡大業。
其實,自個的娘也是一位嫻淑的小妾,對大娘的提議百般推卸卻不敢掠奪,只同意他暫代堡務,日後再交回長子手中。
不過,真正有意圖的該是爹十年前迎娶的另一妾,花艷娘出身青樓,十三歲即破身接客,二十歲被贖了身嫁入某大戶為妾。
誰知遇人不淑的她被其他妻妾排擠,丈夫貪花又納了新歡,不到三年光景即又淪落風塵,最後,還是她擅玩詭計佯裝懷了冷家老爺的子嗣才得以入冷家門。
可謊言是很容易不攻自破,始終未大的肚皮在數月後被拆穿,她著實受冷落了一段時間。
然而,她畢竟是花娘出身,以色侍人的手腕高人一等,先是討好兩位姐妹懇其說情,再以妍媚姿態誘惑良人春閨銷魂,漸漸才有些地位。
或許,是前次婚姻的殷鑒,她對權與利的取得十分注重,一心要生個兒子取代冷家兩兄弟掌家,故動不動就私下挑撥,好似無人有權掌管一堡之務。
幸好她一直未生育子女,大概是賣笑生涯中喝了太多避孕藥物,以致身子難以受孕,圖不了她的野心。
「女人可以是剛毅如鐵,亦能溫柔似水,我從不敢小看女人。」冷傲想起月剎的完美。
冷展情冷地打個顫。「大哥,你不要突然笑得很溫柔,那是很駭人的。」
天呀!他寧可看大哥冷冰冰的模樣,好過此刻的肉麻兮兮。
「笑也礙著了你。」他倏地收起柔軟笑容。
「這樣好多了,看起來也順眼。」冷展情的心頓時安了一半。
「有病。」
冷傲懶得理他的瘋言瘋語,二十幾年的兄弟豈會不清楚他的性情,人前正經八百,人後嘻皮笑臉,只有自家人才瞧得見他人後這一面。
街上觀望的人潮漸多,賣身葬親的孝女在一大一小的人影當中舉棋不定,彷惶地不知所措。
「大哥,我看你干脆回堡娶了合歡表妹算了,隨便生七、八個小繼承人,你、我都輕松是吧!」
「你去娶。」冷傲橫瞪了他一眼,責其胡言。
「長幼有序,小弟不敢越庖,何況她愛的是你又不是我。」所以他盡避落並下石亦無妨。
反正有個現成的擋箭牌好用,大可放肆造反。
「你在嘲笑我?」
他哪敢,只是偷笑。「你也老大不小懊成家了,娶妻是好事,干麼別別扭扭像個大姑娘。」
「冷展情,脖子放久了會酸是不是?」這個手足真沒個分寸。
「大哥,你該不會不行了吧!」冷展情的一雙賊眼直往他胯下瞄。
「激將法對我不管用,換點新鮮的詞。」行不行,昨夜的花娘可以回答。
若是以往,他必會中計地找個女人證明。但這二兩年他沉穩了許多,因為少了個尖酸刻薄的月剎在一旁激怒,他的修養自然成熟。
「哇!要開打了,你快下去救人呀!」冷展情緊張的直起身大喊。
冷傲看了一眼不作聲。
「大哥,你真要見死不救呀?他若被砍成肉醬,看你于心何忍。」他真想躍身一縱好救人,可是樓有點高……
眼見一場血戰不可避免,突然處于弱勢的少年公子從懷中掏取一個金色令牌,當場嚇傻了一群持刀喊砍殺的侍衛。
然後,情勢大為反轉,一行人雙膝齊下,握刃一跪,口呼什麼千歲千千歲的。
「大哥,你快看。奇跡耶!」
「是死人復活還是刀槍不入,你這麼喳呼真令人受不了……」冷傲站在牌樓上往下望。
一句話未竟,便梗在喉結處,眾人倒地的奇景突顯「他」的尊貴,那洋洋得意的高傲表情讓他似曾相識……一抹記憶呼之欲出。
他是認識「他」的,只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