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不可能了。
她還在紐約嗎?還是流浪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
其實他知道她繼承了傅氏上億資產,房子一定好幾幢,可是,為什麼他一直覺得她的神情就像個四處飄零流浪的吉普賽人?
她的臉上雖沒有那份野性的稜角,但滄桑一樣。
他不明白。
※※※
他還有一點不明白,那就是︰什麼時候開始,台灣居然變得沒有宗教自由了。
「昱舒!」姑媽瞪大了眼楮。「你居然給我穿這一條破牛仔褲上教堂!」
「我所有褲子里最體面的就是這一條了。其他的不是還沒洗,就是有比這條更多更大的破洞。」程昱舒一邊打呵欠,一邊埋怨。「要是姑媽怕上帝不高興,那我回去好了。」
他巴不得回去睡個回籠覺。
如果說被強迫到「親親寵物醫院」當「駐店獸醫」,是回來台北第一件無可奈何的事,那麼今後無論風雨每個禮拜天早上,要陪老爺夫人上教堂,就是第二件哀怨動人的遭遇。
整個早上他只知道姑媽一直在他耳邊嘀嘀咕咕,嫌棄他身上的T恤舊、褲子破、沒穿襪子、還有他腳上的那雙鞋子……
「你看看你那雙鞋子!那也叫鞋子嗎?十只腳趾頭全露在外面。……啊?什麼?這叫健康鞋?那我看你干脆別穿了,豈不是更健康!」
她比台上的牧師講得更起勁。
他一直低頭、點頭、流口水……
末了還被兩位老人家架到服飾店里去改造。
「不用了啦!」、「隨便就好了啦!」、「都可以啦!」眼看姑丈、姑媽兩個人來來回回,拿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在他身上比來比去,程昱舒忍不住叫出來。
「我成天跟那些畜生混在一起,要穿得那麼好做什麼?」再看著姑媽手上拎著起碼半打的領帶,他更是沒好氣地說︰「拜托!我要領帶干麼?不如給我幾條麻繩還有用些!」
一旁兩個女售貨員听了,下巴差點連同手上的衣褲一塊兒掉到地上。
一時全店里的人都盯著他們看。
「你那麼大呼小叫的做什麼?」姑媽打了他一記。「你也不看看你這身打扮,像個留美碩士嗎?走出去把我和你姑丈的臉都丟光了!」
程昱舒扯不過他們,只得由他們擺弄。忽然覺得自己跟那些被主人搞得不三不四、穿衣戴帽的小狽很像。
趁他們夫妻在同店員挑衣料的時候,他干脆踱到一旁找位置坐下,找幾份報紙雜志來看,可是那些雜志全都是照片比文字多的那一種,害得他很快地翻完一遍。
沒法子!他打了個呵欠,準備再翻第二遍。
不意中一抬眼,發現外面有個很面熟的人……
天使!
他興奮地震掉手中的畫刊。他的天使居然隔著玻璃櫥窗看著他,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且慢,似乎不大對勁……
起初隔著一個大玻璃櫥窗,他以為她站在窗外看著窗里的他。後來才發現,她的目光落在櫥窗里的一件風衣上。
也許他該立刻跑出去,跟她要個電話、地址什麼的。可是此時她臉上的神情,不容他打擾。哪怕只是輕輕跟她問個好,都顯得冒失……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盡避兩人比陌生人熟稔不了多少,但他一如見了久別的舊友,感慨更勝歡喜。
天使注視著那件風衣,而昱舒張大了嘴巴,目不轉楮地盯著她看。
為何一件單純的衣飾,會在她眼中畫下如許深刻的依戀?他忽然覺得有些心疼,有些悵然,為了她不自覺流露出的哀傷。
「昱舒!」姑媽喚他。「你過來看看這個顏色,你喜不喜歡?」發現他呆呆的不吭聲,便過來推推他。「昱舒,你怎麼了?發什麼呆?」
「啊!」他回過神來。「什麼事?」
「你這孩子是怎麼了?大白天的站著也能睡著嗎?我是叫你過來看看這塊料子的顏色,你喜不喜歡?」
「喔!你們看了可以就可以了嘛!」他再望向窗外。「哎呀!」他懊惱不已。
不在了!他的天使又飛走了。
「你沒事吧!昱舒?」姑丈問。
「嗯,沒事!」他無精打采地說。
泵丈和姑媽兩個人看他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垂頭嘆氣,想他可能是睡眠不足而導致精神不濟,所以就決定早早放他回家了。
回到家里,他還有些恍恍惚惚的,腦海里對她的影像總是揮之不去。
從上次見回到剛才那一幕,她一直沒變。整個人看起來沉沉的、沒有生氣、還是像座天使雕像。而且,泫然欲泣。
你究竟怎麼了?他嘆息。
※※※
其實從來也沒有刻意要讓一顆心變得如槁木死灰一般,有時也會提醒自己別忘了社交活動。但往往轉念一想,何必如此勉力而行呢?
薛穎便又冷冷地回絕了別人的邀約。
一個人能在三十歲以前便看破情關,或者是種福氣,也未可知。
她這麼一想,從此更放下心來。
但周遭的人卻總也不死心。家人、朋友,甚至生意上往來的客戶,老是費盡心機地為她制造一些艷遇。剛開始,她還勉強敷衍一下,到後來,她干脆拒絕參加所有可能被陷害的邀約,有空就躲在家里睡大頭覺。
至于家人,她則采機動性回家探望一途,避免他們有事先安排的可能。或者,偶爾拉著好友藍立原到他們面前晃一下,也有若干嚇阻的效果。
今天,偶爾在街上看那件掛在精品店櫥窗里的風衣,不小心又拂觸到心里深處的傷口。
痛嗎?那倒不!
只是有點物是人非的恍然。或是惶然?
回來台灣一年了,而他也走了兩年……
兩年!那麼快!
暗維恆的遺言,令她在一年內賣掉紐約和波士頓的住處。她照辦了。
他的話她總是听的。不管願不願意。
薛穎光是整理這兩處的舊物,前前後後就花了許多時間。要她丟掉這些屬于傅維恆和她的東西是不可能的,哪怕是一枝筆二張信箋……她都舍不得。結果,到後來,她面對如此為數眾多的「紀念品」時,她卻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包括她自己。該去哪兒呢?
只好全部收妥後,又存放在另一間房子,請孫氏夫婦看照著。而她呢,流盡了淚之後,離開這兩個她生命中最大的轉折處。
在紐約,每一天都美得像夢境一般的不真實。
而在波士頓,每一天卻是真實得近乎殘酷。
薛穎在經歷過一陣大喜、一陣大悲之後,最大的改變就是,所有的事在她眼中都變得不甚要緊了。
暗維恆,我不會過日子了,你知道嗎?怎麼辦呢?
她伸手打開衣櫃,抬眼就看見一件一模一樣的風衣掛在那里。
她只將他這件衣服帶在身邊,也說不上是為什麼,每次撫模它,總覺得很溫暖、很依戀……
尤其迷戀傅維恆穿風衣的風采,他有那樣的身材與氣質,很能襯托出風衣剛中帶柔的獨特味道。
謗本無法想像那樣的衣服穿在別人身上,會是什麼情景?
怕是糟蹋了吧!她想。
到如今仍是對他傾心不已,眼里還是容不下旁人。薛穎不覺自嘲地笑了笑。
她陷入的感情之網,太緊太密,怕是終此一生也無法掙月兌。
※※※
那天晚上,程昱舒依然照著往常的時間開車回家。
當他準備往地下停車場駛去時,忽然見到一個女人抱著一只毛絨絨、看不清是狗是貓的東西,沒頭沒腦地從大樓里沖出來。幸好,他此時的車速正好已經放慢下來,又及時踩了煞車,否則只怕真要撞上她。
不知道撞到那種自己送上門來的人,是不是一樣也會被判「過失殺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