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抱著希望。只要兩人在一起,總是能保有一絲希望,無論如何也好過各分兩地,各自寂寞,各自絕望。
人事得先盡,再由天命,這是原則。
清晨傅維恆醒來,一睜眼便看見薛穎在身邊睡著。
大概是怕吵醒他,所以她只挨著床邊躺下。
只怕她稍一翻身,便會落下床去。
不由得想起在美國的那一段時間,有一次兩人不知為了什麼嘔氣,彼此不說話。那天,薛穎甚至不想跟他同睡,可是家里並無客房,又不願委屈自己去睡沙發。看來看去還是只好與他同榻而眠,不過薛穎故意往床邊睡,一副你別踫我的樣子。
暗維恆看了雖然擔心她會滾下床去,但也不願先示好,便不吭聲,由她去。結果,真不出他所料,薛穎睡著後不久就一個翻身,連人帶被滾到地上去。
她「哇!」一聲,坐在地上,大哭起來,而且一口咬定是傅維恆把她踢下去的,像個要賴的孩子。
「我沒有踢你,」他喊冤。「是你自己掉下去的。」
「人家睡得好好的,為什麼會掉下來?」她哭道。
「誰叫你自己要往旁邊睡?」
「我為什麼睡旁邊?還不是因為你!」她又哭訴。「反正都是你害人家的!嗚嗚,害人家掉下來……」
他明白了,反正她就是要他認錯就對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對,害得*人家*掉到床底下去,是我不好。」他陪笑。「罰我明天陪*人家*逛街、上館子好不好?」
「人家」終於破涕為笑。
如今想來,這樣的往事怎可能如煙,也不可能消散。
輕輕握住她一只手。「可別再跌下去,否則又要哭了。」他輕輕地說。
居然能再有機會這樣握住她的手,頓時又心酸起來。
薛穎本就睡得不深,傅維恆伸手握她,她便轉醒過來。看見他拉著自己的手,心下明白。她眯眯笑。
暗維恆見了,便想放開,可是她卻反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放。「嘿,讓我抓到了吧!」她又笑。
他看著她,神色溫柔但又非常憂愁。
「穎兒,別鬧了,乖乖回家去,好不好?」
她搖搖頭,靠近他,一面用手輕輕替他撥理頭發。
「再過不久,大概就要掉光了。」他說。
「沒關系,十個禿頭九個富,我不介意。」她笑笑。他啼笑皆非。
隱約也覺得薛穎似乎有點變了。以前她愛哭愛笑,沉不住氣,有時乖巧體貼,有時撒潑耍賴,總像個孩子似的。但從昨天到現在的表現,卻又沉穩細致,步步為營。從前稍稍說她幾句,她便嘟了嘴不依。昨天那樣凶她,她卻仍是嘻皮笑臉的,毫不在意。
怎麼變了?他有些亂了陣腳。
「穎兒,我是為你好,你怎麼不听話了呢?」改采懷柔策略。
「因為你說的不對。」她說。
他一怔。「不對?」不禁氣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還敢說我不對?」
「就是這點不對,為什麼你只會為我著想呢?你為什麼不想想你要什麼呢?」
他又一怔。慌亂地搖頭。「不,不……」
「為什麼不?」她問。看住他。「我知道了,你怕我給不起,對不對?」
「不,不,你先听我說……」他想解釋。
但薛穎阻止他。「不,你已經說得夠多了,而且我都明白。這次輪到你听我說了。」她堅持。
一雙認真的眼楮,讓他噤聲。
她頓了頓,說︰「你知道我前一陣子生病的事吧!後來我偷偷地跑到癌癥病房的事,你也知道嗎?」
他點點頭。
「真被你料中了,對不對?」她愧然地笑笑。「我真的很膽小懦弱,對不對?難怪你不讓我陪在你身邊,因為我不但幫不上你的忙,而且還會讓你操心。」
「不是這樣的,」他撫著她的臉。「我只是不想你受苦,你……沒有理由陪著我一起面對它,也不須要……」
「沒有理由?」薛穎流下淚。「你曾說過我是你的妻子,即使沒有名分,別人不知道,但你我是明白的。」她吸了一口氣,又說︰「夫妻是要同甘共苦的,所以,是你沒有理由不讓我留下,而且夫妻是要彼此都能為對方付出的,所以你也沒有理由拒絕讓我陪你。」
「穎兒……」分開,也並非他所願,只是……
忽然一把將薛穎緊緊按在胸前,為了不讓她看見自己無法抑止的眼淚。
薛穎感覺到他的抽噎,了解他的掙扎與痛苦。「你為什麼不替自己想想呢?為什麼只任我對你予取予求?又為什麼偏要把自己全掏光了之後,一走了之?那我呢?我就什麼都不能做嗎?」埋在他的懷里哽咽地說︰「你不要我了嗎?」她抬起頭來。「你說啊!你到底還想不想要我?你真的不要我了嗎?」她痛哭。「為什麼你非要這樣對待自己呢?」
暗維恆閉著眼流淚,不敢面對她和她的問題。
想!怎麼不想!白天想她,晚上夢她,怎麼會不想要她陪在身旁?誰不希望在病痛中還能握住一雙可以倚靠的手?誰是真的情願孤獨?
「穎,由不了我。」他痛苦地說。
「誰說的?」她一面替他拭淚,一面不住地吻他。「孫媽媽說你每天都在想我,又擔心我,那我現在待在你面前,你不是就可以放心了嗎?我對你也是一樣啊!不論是好、是壞,好歹我心里總有個數。你是我最愛最愛的人,為什麼要由別人來照顧你?我心甘情願為你做任何事,為什麼你要拒絕?如果今天換了是我生病,你會放心把我交給別人,而自己卻不聞不問嗎?」
他掩住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他已乏力。
「無所謂對錯的……只要你高興、我高興就行了。」她握住他的手帶著淚輕笑道。「而且我們總還有一絲希望,是不是?」
「穎……」傅維恆還想再說什麼。
「別說了,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再度投到他的懷里,緊緊抱著他。
「我不是要強求什麼,只是現在我認為我們還有一點努力的餘地,我不想輕易就放棄……所以說,我想陪著你、照顧你,不僅僅是為了你而已,也是為我自己。除非我真的無能為力了,否則我一定會像這樣待在你身邊,就像這樣抱著你一樣地抱著希望,就像這樣抱得緊緊的,只要這樣……這樣就夠了。」她輕輕地說。
終於明白自己如今真正在意的什麼。
是不想留下遺憾,即使結果無法掌握……即使希望渺茫……
但至少無怨無悔。
她輕柔地為他吻去臉上的淚。「這樣就夠了……」
不敢也不願強求太多,只要這樣——就夠了……
後記
第一次開始構想一個故事,只為了解救我那正為了缺稿而愁眉苦臉的同學。她是學校科刊的主編,在原訂的徵稿期限截止之後,仍無法「募捐」到一篇小說來塞版面,轉而求助於我。並非因為我能寫,而只是因為當初是我向「上面」大力推薦她去負責編輯科刊的。所以,基於道義的考量,我有義務要去幫她解決這個問題。也就是說,除非我能用別的方法弄到一篇小說,否則就只有自己想辦法去填補這塊「荒蕪之地」。她非常認真、肯定地對我這樣說。於是我轉求其他好友,然而他們卻都明白地表示愛莫能助,而且如果我仍是苦苦相逼、糾纏不休,便不惜要與我割袍斷義。
求救無門之下,只好反求諸己。我開始構思、布局並且動筆,然而卻沒想到一切是那麼出乎意料之外地順利。說實在的,我真的覺得這比我當初想像的要容易得多。幾天之後,「主編」開始前來關切我的工作進度,我自信滿滿地說︰「明天就可以給你。」可是,不知怎麼回事,每次就在我決定要開始收尾的時候,靈感就會特別澎湃,甚至比先前已經寫好的還要「高潮迭起」許多,所以我只好不停地改、不停地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