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他又怒氣沖沖地瞪著她,她連忙又遞出另一個密封紙包。
「那‘這個’一定好!烏葉花根研成的粉,你二娘當初不就是用這個在酒里下毒害你的嗎?那你就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一想到手心里的紙包裝的是毒物,夏拙兒的手心就開始冒汗,讓她擔心起油紙的耐濕性到底可不可靠?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曲承胤喃喃地重復她的話尾,腦中思緒百轉千回,心中盡是苦澀。
他看著她,終於忍俊不住地笑了,但這種微笑是不同的。那是一種悲苦、傷心的微笑,其中沒有絲毫快樂的成分。
二娘能待他不仁,但他能對她不義嗎?曲承胤不願去面對早已浮在他心中的真實答案。
「拙兒……」
他始終沒有接過她想遞給他的紙包。
「唔?」
啊!左手心好像流汗了,趕緊換右手拿比較妥當……夏拙兒漫不經心地應著,心頭注意的是手里具有危險性的紙包。
「你學壞了,竟也開始懂得繞圈子說話了。」
他從來就不覺得自已娶的是個傻姑娘,只是對她有話竟沒直說的表現,有些不太習慣。
「嘻!」
被發現了,表示她繞圈子說話的技巧尚待加強。
在前往曲家的路途中,曲承胤以他私人名號取出貯存在錢莊的銀兩,采辦旅途所需,並換下了一身福伯的舊衣裳。
曲承胤還買來一副耳環親手替夏拙兒戴上,那副金耳環瓖著一粒小珠,有個名字叫「一粒嬌」,不算貴重首飾,但也不寒磣,大戶人家的少女乃女乃買來戴用的也很多。當他替她戴上耳環時,夏拙兒心里充滿甜孜孜的滋味。
看著曲承胤由莊稼漢搖身一變成商賈公子,英姿更顯煥發,夏拙兒覺得她好像得重新認識自己的夫婿一番。
「阿胤……」她繼續觀察著,看他是否仍是那個在山間與她成親的曲承胤,「把福伯和羅大哥丟在客棧里,你帶我來來去去你們曲家宅子的屋檐上好多次了,總是看見你二娘將自已關在佛堂里對著你的牌位念經。你二娘是不是對自己犯下的殺子罪孽感到後悔啊?」
曲承胤像是被斧頭劈中心窩般地一震。
他再度用力的擰住眉心,口氣粗惡地回答︰「我不知道!」
夏拙兒模模自己夫婿那正握得死緊的拳頭,知道他的內心正猛烈地動搖著。
「阿胤……」她欲言又止,「我猜……你是不是……」
「嗯?」他的表情仍是僵硬。
「我猜,你是不是對你二娘下不了手?」話尾是個疑問,但她的語氣卻是極端地確定。
×××
「這把是我向虎哥借來的匕首。」
夏拙兒習慣性地讓曲承胤抱著她,移向另一處曲宅屋檐上。
「這是我默寫的陸家莊七聖匕法……不過我看你老是抱著我高來高去的,才知道身子完全恢復的你武功高強,應該是不需要我抄刀譜給你練習的……但你還是收著吧,等你決定好什麼時候去捅你弟弟曲承昌幾刀時,就用得上了。」
對於夏拙兒輕輕松松的說辭,曲承胤覺得既好氣又好笑。
「阿胤,你要怎麼動手捅你弟弟?直刺?橫砍?從哪里捅下去?肚子還是胸口?要捅幾刀呢——」她打算再度提出一連串的問題。
「拙兒,你別又來了……」她那套又像是鼓動,又像是勸阻的說辭,總是攪得他心頭一陣大亂。
「什麼又來了?」
起先是真的沒听出他話里的意思,但她隨即明白過來。
「喔——你是說我一直羨慕別人有個弟弟的事情嗎?」不理會他抗議的目光,她興高采烈地兀自往下說︰「如果我有個弟弟,搗蛋的時候就有了伴;挨罵的時候,就能把錯都賴在他身上。興致好的時候和他在地上一塊玩;興致不好的時候就偷捏他出氣。吃不完的、不愛吃的飯菜,就趁大人們不注意時,往他碗里倒——」
曲承胤忍不住地打斷夏拙兒的高論,「拙兒,你確定你想要的是個弟弟?而不是個受氣包?」
嘟嘟嘴,她不服氣地撒著嬌,「好嘛!那你說有個弟弟有什麼好處?」
他極其自然地回答︰「兩個小孩子可以一起吃喝拉撒、一起爬樹釣魚、一起跟著夫子讀書、一起默書挨罰、一起捉弄看門的老伯、一起偷講父親的糗事、一起大哭、一起大笑、一起……一起……」
倏地,猛力劃過他腦海的一個回憶令他住了口。
因為他永遠也忘不了曾經有一把匕首刺進他身體、滑過他肋骨的感覺,而握住那把匕首的人正是和他一起長大的血親手足——曲承昌!
未接管曲家產業前的曲承胤、曲承昌兩兄弟,就如同天底下多數的兄弟般親密友愛。
但自從曲承昌成年之後,他和曲承胤的關系就開始顯著的惡化,這是因為彼此身邊各自出現了擁護群。
家族內的親戚僕佣形成承胤派和承昌派兩個派系,而派系傾軋在曲家老爺子乍然逝世、未留下有關家產分配的遺言時,更加激烈化。
也就是在那時刻起,曲承昌不管在如何放松的情況下,總會有人在他身邊提醒著他——
千萬不能因為自己並非元配所生,便稍有松懈,若不趁早在親族中建立威信、掌握住曲家主導權,難保將來不會一無所有的被曲承胤趕出大門!
為了含莘茹苦卻未被父親扶正的母親、為了將成為大嫂的心上人眼里的哀怨、為了自己在商業長才上的抱負伸展……一切的一切,使得曲承昌在面對曲承胤時,眼底逐漸蘊著冰冷的光芒。
「唔?阿胤,你在發呆呢,是想到了些什麼嗎?」夏拙兒偎著夫婿的身子,軟聲地問著。
她不懂得如何在言語上寬慰夫婿,也不知該從何寬慰起,她只知道他自會有他的打算,也只知道她目前最要緊的事情,就是陪在他身邊支持他。
伸臂將妻子攬進自己的肩窩。「沒,我沒想到些什麼……」他嘴里雖是回答著,腦中思緒卻又不停地轉動——
曲承胤一直知道,曲承昌擁有成為經營者的潛力。
他雖有領著商隊大江南北奔波的本事,但不管是與買家、錢莊方面的周旋,抑或探查商場對手的動向,曲承昌都較他高明也在行許多。
其實,當曲家兄弟的兩派擁護者尚在猜測,到底誰才能使曲家產業更壯盛前,曲承胤便心想︰勝負他早已了然於心了。
明白自己對於商場上的勾心斗角以及振興家業的野心極為淡泊,曲承胤原本在走完商隊返家的那一晚——也就是他險些被親人殺害的那一晚,想告訴二娘與弟弟,他對當家掌管曲家產業實在是沒有興趣,他認為弟弟曲承昌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沒想到二娘和曲承昌那般心急,竟在他開口前便對他……
「阿胤,你看!」
夏拙兒扯扯曲承胤的衣袖,伸指要他看看她正注視著的方向。
「唔?」
「你弟弟直著眼發呆好久了,臉上還濕濕的,他是不是在哭啊?」她的眼力素來良好,即便是離得遠些,細微處仍是能看得仔細。
曲承胤不語。
他是習武之人,視力更勝夏拙兒數倍不止,所以連曲承昌緊抿著嘴唇、忍住不哽咽出聲的模樣,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沒事跑到你以前住的院子,對著棵樹哭什麼呢?」夏拙兒有幾分明知故問的意圖。
「那棵樹……我們小時候曾經一同在那棵樹上午睡,然後一個不小心兩人全掉下樹,我跌斷了手,他跌斷了腿……」兄弟如手足,難不成那場孩童時期的意外,竟是個手裂足斷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