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突地低下去,終究沒有說完,頭一側,長發一散,覆住整張小臉。
她像是睡去了,但他明白,這一垂眸,便是長眠不醒。
他以為自己會流淚,然而,傷心到極致,原來只覺空洞。
他的眼前浮現一幕又一幕,與她相識相知的情景。
她說,我家相公喜歡雲淡風輕的天氣、雨過天青的顏色,喜歡吃四月的筍尖、看杏花微雨桃紅、听絲竹合鳴、讀花間詞集……她說,這也是她的愛好。
她還說過很多,但他都忘了。
為什麼,不在應該記得的時候,記得更多?
慕容佩愣愣摟著已經完全沒有呼吸的軀體,彷佛他也失去了生命,一動也不動。
***
第8章(2)
「那封密函上有一個火泥封印。」明嫣公王道,「你只要把它拆開就好。」
「封印毀損,就意味著我是細作,皇上會派人殺了我吧?」她笑道,「要我拿命去冒險,公主是否太強人所難了?」
「王兄若要殺你,本宮就有本事救你。」明嫣公主卻答,「王兄殺人,特別是至親尊敬之人,一般只用鴆酒,本宮會事先調換,保你性命無礙。」
「所以,就算奴家被賜死,公主也會在宮內接應,保證奴家死而復活?」她霎時明了。
「沒錯,本宮並不想讓你死。」
「那倒怪了,公主不是一向視奴家為眼中釘嗎?趁機一舉除去,豈不痛快?」
「本宮只是想與慕容長相廝守,並非針對你。換句話說,若慕容娶了別人,本宮也一樣會如此對她。殺了你,又不能讓慕容對我傾心,本宮又何必殺你?」
明嫣公主還真正聰明了一回,與其讓他們死別,令慕容佩心中揮不去她的影子,倒不如讓他們生離,而傻子都知道,那壺鴆酒喝下去,她和他的感情,便會分崩離析。
「若是慕容從獄中將臣婦救出,遠走高飛呢?」她又問。
「他若如此果敢,證明是真心愛你,本宮便願成全你們。」明嫣公主承諾道,「本宮雖深愛慕容,卻也不是非他不可,從前一直痴纏于他,是因為趙玉惑遠在天邊,而他近旁無人——但他若果真愛上了你,本宮也可死心放手。」
原來,這個刁蠻公主也有講理的時候,她倒誤會她了。
「好,這一局,奴家賭了。」她當下決斷,與明嫣公主擊掌為誓……
兩掌相擊的聲音猶在耳旁,但恍恍惚惚睜開雙眼,只見天空星光璀璨。
一切,就像一個夢。
她經歷了生死輪回,帶著前世的記憶,驟然蘇醒。
「夫人,你醒了?」有人在她耳邊道。
趙玉惑撐起身子,覺得四周光滑微涼,原來,她是坐在棺木之內。
弊木以馬車運送,在星光下緩行,已經到達到了離國與夏楚交界處,遠離了朝堂的陰謀與凶險。
「夫人,公主命奴才護送夫人出境,」那車夫道,「夫人所服之假死藥藥力已經散,再過兩個時辰應該可以行動自如,這里有公主為夫人準備好的銀兩與衣物,至少能保夫人一時無憂。」
沒想到明嫣公主思慮如此周全,從前倒是小瞧了她。
「棺木離京時,丞相是何反應?」終究忍不住,趙玉惑低聲問道。
「這……」車夫支吾,「奴才沒見著丞相。」
「怎麼,他沒有來送葬?」縱使他絕情,也不至于絕情至此吧?
「听聞丞相病了,閉門不出,不見賓客……」那車夫答,「相府上下掛滿白綢,通宵點燈,想必是在哀悼夫人……」
他真的病了……正因對她有情而心痛?又或者,只是內疚而已?
趙玉惑抬頭望著滿目星光,怔怔發呆,突地苦笑。
兩人都已走到了這步田地,再猜度還有何意義?別再去想……別再牽掛了……
上蒼給了她重生的機會,為什麼她還要痴纏于舊夢?
事到如今,她也該承認——她與他之間,有緣無分。又或者,只是前世注定的孽緣。
「走吧……」她嘆了一口氣,對車夫道。
傷心到了極致,這一刻,反而歸于平靜。
從前的一切,恍如指尖星光,握不住、留不下,不如遺忘。
***
明嫣公主穿過長長的走廊,終于看見了他。
下人們說,丞相避不見客,若非她以公主的身分駕臨,恐怕也見不到他。
她自問認識他這麼久,還是頭一次見他不顧朝事,獨自躲著,像受傷的野獸舌忝舐自己的傷口。
他醉了。
從來不喜飲酒的他,听聞最近每日醉生夢死,顧不得腸胃不適,好幾次,酒水里滴入他嘔出的血水,自虐又自殘。
「早知有今日,又何必當初?」見他如此,她氣不打一處來,沖上前去,一把搶過他的酒壺。
「當初如何?今日如何?」他也不知有沒有認出眼前人是誰,只扶額淺笑著,帶著醉意,雙眼蒙蒙朧朧,滿是苦澀。
「你若真愛蘇巳巳,就不該親手送她鴆酒!」明嫣公主嚷道,「你該親率人馬劫獄,救她出天牢,從此以後,與她遠走高飛!」
「沒錯,我想過,因此猶豫了——」他承認。
曾經,他以為自己並非常人,行事果敢,從不會三心二意。
然而事到臨頭,他才發現,縱使平素翻雲覆雨之人,遇見人間最尋常的情感,也不過只有最最普通的反應。
他這一世,克己壓抑,一切追求完美,但終究百密一疏。
明知飲酒會不適,卻想一醉方休︰明明應該一輩子為玉惑守諾,卻情不自禁愛上別的女子……他發現,毅力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這樣很好啊,說明他仍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該如普通人一般,該哭該笑,就順其自然。若把活生生的變為僵石,那還有何生存的意義?
「慕容——」她蹲子,正色道,「蘇巳巳已經死了,就像趙玉惑已經嫁人了,就算你有再多的想念,皆是徒勞。你曾對皇兄說過,滿目山河空望遠,不如憐取眼前人——慕容,我們成親吧?說不定,你會擁有新的聿福。」
呵,又是這一句詩。
不如憐取眼前人,沒錯,的確如此。但要看站在眼前的,究竟是什麼人。
「公主……」第一次,他如此溫柔地喚她,「恕慕容不能從命。」
「沒關系,本宮能等。听說你待蘇巳巳也曾如此冷淡,可到最後,你還不是愛上她了?」
「有些人,終究會愛上。有些人,一生都無感。」他嘆一口氣,輕聲答。
「哪些人,你終究會愛上?哪些人,你一生都無感?」她不由得惱怒道。
「說不明白——」他搖頭,「但看著她的眼楮,就會知道。」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蘇巳巳的眼楮時,就仿佛有什麼跳進他心底,激起突如其來的漣漪。
愛情就是如此,無法言明,唯有所感。
「我懂了。」她喪氣地站起來,退後一步,「再過十年、二十年,你也不會喜歡我,是嗎?」
他不言,算是默認。
別說二十年,就算下輩子、下下輩子,大概都不可能。
但這話太傷一個女子的心,他不忍道出。
「慕容,我另外給你帶來了一個消息。」明嫣公主望著遠方,像是下了什麼決心的緩緩道,「關于你的玉惑。」
玉惑?他眉一蹙。「她怎麼了?」
「你還在乎她嗎?你現在愛上了蘇巳巳,趙玉惑對你而言,又算什麼?」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現在,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巳巳的身上,為她的逝去而痛徹心扉,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想起玉惑了。
「你的玉惑遭殃了。」明嫣公主冷冷的道,「賀家謀反,賀珩墜河喪生,你的玉惑被她皇兄囚禁宮里,听聞還懷有身孕,情況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