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辛苦你了,快去歇著吧。」舒澤躺在床間,微笑地看著她。此刻,他的氣色好了許多,一夜之間,水痘也似消了大半,雙眸重新綻放光彩。
「奴婢不困,」她依舊坐到床側,「貝勒爺先睡吧,奴婢在這兒守著,以免病癥復發。」
她很怕他再度發熱,前功盡棄。若一日無事,這病便可漸漸痊愈。
「你這樣看著我,我哪里睡得著?」舒澤開玩笑,「不如你唱首小曲,或者講個故事給我听。」
真沒想到,滿蒙第一勇士還像個孩子似的,讓她忍俊不禁。
「奴婢嗓音不好,唱不了曲。」盤雲姿莞爾地答,「不如吹奏一曲,如何?」
「吹奏?」他凝眉,「你也知道,我是一介武夫,這屋里不是刀就是劍,找不到半支笛簫。」
「不必笛簫,奴婢自有樂器。」她神秘起身,再次來到窗邊,伸手便摘下一片低拂的樹葉。
「這個?」舒澤吃驚地望著她,「你的樂器?」
「對啊,葉子能吹出很好听的聲音,從前奴婢在鄉野之間,常常以此自娛。」
盤雲姿盈盈笑說,將那樹葉擱在唇間,不一會兒,果然有美妙弦律傾瀉而出,令舒澤瞠目結舌。
「原來……」他呆怔半晌,輕嘆,「葉子還有如此用處。听到這聲音,真的仿佛置身于原野,聞見風中飄散的花香……」
「只盼這葉聲能助貝勒爺入眠。」她懇切地道。
舒澤閉上眼楮,一時無語,仿佛真的進入夢鄉。然而,惟有他知道,自己神智依舊清醒,听完一曲又一曲,遲遲不肯睡去……
在他最最孤獨無助的時候,她不畏死亡威脅,微笑地來到他床側。在所有親人,包括他的妻子都對他避而遠之的時候,她義無反顧走向他。
縱使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亦有脆弱的時候,而人在脆弱的時候,很容易動情。
這一刻,她在他心中驟然變得親近了起來……
砰然一聲巨響,似乎是瓷器碎裂的聲音,不到片刻,只見玉福晉從屋里沖了出來,淚流滿面。
「舒澤,你這個混蛋!」她嘴里咒罵著,厲聲吩咐下人備車馬,連夜進宮向太後告狀,一連三天,賭氣不歸。
這樣的情景,盤雲姿已經見怪不怪。舒澤與玉福晉,就像天雷撞上地火,每次見面,說不上三句話便吵得天翻地覆,仿佛有前世之仇。
這個時候,盤雲姿會默默步入屋內,打掃殘局,看著一屋子的碎片,或是宮窯茶盞,或是玉雕花瓶,不論何種名貴之物皆毀于一旦,不由得覺得可惜。
現在她終于明白,為何舒澤要獨自一人住在東廂,與玉福晉分房而眠。並非存心冷落妻子,只是不願意繼續爭戰而已。
她忽然有些心疼,看著舒澤,產生了一種類似于憐惜的感情。
她知道這樣很奇怪,他是高高在上的貝勒,也是她的敵人,為何會引發她內心深處極致的溫柔?
或許連日來的相處,已經拉近了他們的關系,畢竟她是貼身伺候他,打理他的飲食起居這些最能發生感情的瑣事。
敝不得有些夫妻成親後才漸漸親近,大概就是如此吧。每天在一起,愛意便在點點滴滴之間累積,直至天長地久……
「雲兒,你別收拾了,這些粗重的活兒讓下人去做吧。」
舒澤已經痊愈,此刻正坐在案幾旁閑悠閱書,似乎方才的爭吵完全沒打擾他的心情,或者,他早就習以為常?
「貝勒爺,我就是下人啊。」盤雲姿微笑地回答,依舊俯身逐一拾撿碎片。
「你是我的大丫鬟,與一般下人不同。」舒澤卻道,「府中諸人,見了你都得尊稱一聲『姑娘』。」
「原來我是這樣的尊貴。」她不禁一怔,心情頗為復雜。從前,她貴為大順王朝的昌平公主,人人敬畏她;如今她隱姓,淪為敵人的丫鬟,這前後的人情冷暖,她感受特別深。
舒澤沒發現她的異樣,逕自說著,「呵,不是我舒澤夸口,我府中的大丫鬟,比一般平民百姓的小姐都尊貴,走出去,世人不敢不敬。」
他夸張了嗎?或許貝勒府的人的確比平民百姓高貴,但也不至于高到他說的這種地步,丫頭畢竟還是丫頭。
但盤雲姿不同,他的確刻意提高她的地位,因為他不忍心看著前朝公主,金枝玉葉的她真的流落濁水。
近日的種種相處,飲食起居的瑣事,讓他可以近距離觀察她。他發現,越是看得仔細,越覺得她楚楚動人。
包難能可貴的是,遭遇了國破家亡,她還能如此堅強隱忍,在孤立無援的境地里,一直保持微笑。他知道,她的處境一定非常煎熬,換作滿洲勇士,也沒幾個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他對她的感覺,由初始的好奇、憐惜,變成欽佩,再加上柔情……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在寒夜中給她一些溫暖……
「對了,昨天宮里賞了幾盆海棠,我命人擱在窗欞下,你要記得叫他們澆水。」舒澤忽然憶起,吩咐道。
「不,」盤雲姿收回心神莞爾道,「奴婢不打算澆水,而且,還想讓太陽多加曝曬,甚至置之不理。」
「為何?」舒澤詫異,擱下書本,瞧著她。
「奴婢覺得,植物應有自己的生命之力,無需操心,它自會生長。」她不卑不亢朗聲道。
「小雲兒,你也太無知了。」舒澤大笑,「植物雖有生命之力,但若無養分輔助,照樣枯死。就像人若不吃不喝,也一樣沒命。」
「原來貝勒爺也懂得這個道理啊,」她一臉正色凝視他,「生命如此,感情亦是如此。若無養分輔助,每天如烈日曝曬,再深厚的感情也有枯萎的一天。」
「繞了半天,你在說我跟福晉的事吧?」舒澤終于領會,「小雲兒,你真是多管閑事!」
嘴上表達不滿,但其實他很喜歡她的說話方式,不會直接讓人難堪,卻巧用比喻,令聞者心有所感。
從前,沒人這樣跟他說過話,滿人素來魯莽,一如大漠狂沙。而她,卻似入關後看到的江南美景,小橋流水,婉約動人。
「奴婢的確多嘴了。」盤雲姿垂眼,「只是貝勒爺與福晉天天這麼個鬧法,我們身為旁觀者,看了也難過。」
這番話本不該由她來說,但誰教她素來心地善良,忍不住就開口了。
世間戰亂已使人痛苦,又何必徒增口舌之爭,加重人與人之間的負荷?她這一生最大的心願,無非是希望人世能太平清寧。
「你可知道,我與福晉成親多久了?」舒澤忽然問。
「五、六年?」她听說,旗人成親一向很早,比漢人早得多。
「呵,是五、六歲。」舒澤笑答。
「什麼?」
「她五歲時,我們定了親,六歲,我便親自到科爾沁大草原把她迎娶回旗。那一年,我八歲,只比她大兩載,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算起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舒澤忽然感慨說。
「既然如此,貝勒爺就更該珍惜這份感情啊!」盤雲姿雖然吃驚他們那麼早婚,當仍由衷勸道。
「就因為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太了解彼此,所有的怪脾氣、壞毛病統統沒了遮掩,造成誰也不讓誰。」舒澤無奈搖頭,「十幾年來,只證明了一件事——我們天生不和,水火難容。」
「可是奴婢卻以為,能與一個人相守十多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令人羨慕……」盤雲姿言語中忽然夾雜著酸楚。
她徑自走到窗邊,看著午後陽光沁過簾子,映在自己臉上,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