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正思忖著該如何回答,忽然院中燈火通明,一眾下人吵吵嚷嚷,手持火把,奔了進來。
「怎麼了?」他與懷烙同時愣住。
定楮一看,葉夫人現身在那燈火通明處,率眾領隊,急步朝他們靠近。
「公主、額駙……」葉夫人厲色道︰「冒死打擾了,大事不好……」
「到底怎麼了?」懷烙抬頭之間,發現碧喜也跌跌撞撞地往這邊來。
「這府里……有鬼!」葉夫人神秘道。
「有鬼?」懷烙莫名其妙。
「嬤嬤,你想干什麼?」葉之江心里卻一緊,他不信鬼,他知道嫂嫂也非迷信之輩,為何突然大張旗鼓說鬧鬼?這里面,不簡單。
他的直覺告訴他,嫂嫂要對付懷烙——這瞬間,也顧不得許多,下意識擋在弱小的身子前,用一種保護者的姿態。
她是仇人,可為了仇人,他不惜在此刻背叛嫂嫂,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之前在前院散步,忽然,看到一陣陰風刮過,似乎有黑影飛過樹叢,往這院里來了!」葉夫人沒料到他居然如此態度,心下不由得惱怒,「我想起昨兒巡撫大人說的掏心厲鬼的傳說,不知是不是咱們這兒也有了不干淨的東西?」
「公主、額駙,不可不防啊!」下人們想必早被葉夫人洗腦,此刻均戰戰兢兢。
「防?怎麼防?」葉之江淺笑,「不是說那厲鬼會化為美人作祟嗎?咱們這院里又沒有陌生人。」
「額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兒我與巡撫大人上道觀取符水時,他又說了——那厲鬼不僅會化成陌生人,更有可能化身家里熟悉的人。」
「什麼?」眾人大驚,皆竊語紛紛。
「格格,別信她的!」碧喜上前道︰「她就是想打擾格格與額駙的良辰美景!走走走,你們統統滾!」揮舞著袖子,驅趕諸人。
「公主殿下,事關府中上下的安危,您不會就這樣漠不關心吧?」葉夫人道。
「我……」懷烙不置可否。憑直覺,她也覺得是眼前的婦人在搞鬼,可她不明白對方的目的。
「奴婢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在這院里搜索一遍。」葉夫人繼續說。
「搜?」碧喜諷笑,「既然是鬼,無形無影,怎麼搜?」
「幸好我今天求了符水。」葉夫人淡淡一笑,示意下人捧上一只盆子,「只要把這水在院里灑灑,說不定就會現形。」
懷烙心尖一顫,臉色煞白。
不錯,她怕水,怕雨……怕一切會讓臉上人皮月兌落的東西。
「那就快灑吧,」葉之江不明就里,不耐煩地道︰「大半夜吵吵鬧鬧的,大伙兒也不得安寧,快把事情了結了,也好散了。」
「既然額駙放話,奴婢就照辦了。」葉夫人詭笑的臉忽然一轉,對著懷烙。
霎時,懷烙有不祥預感——這符水,是沖著她來的!
可惜晚了,她剛想躲避,一盆水就潑了過來,從頭到腳,淋濕全身。
「你干什麼?!」碧喜大叫,「大膽婆子,居然敢對公主無禮!」
「我這是為了公主好啊,」葉夫人一臉勝利的神色,「先幫公主驅驅邪氣,保了公主的周全,次啊能保我等全府人的周全。」
懷烙如落湯雞一般,身子瑟瑟發抖。
她在激顫著,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害怕——最最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而且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
她真的就像一個鬼,被狗血灑個正著,原形畢露,一覽無遺。
「啊——」四周的下人率先叫起來。
她的臉,被睡濕淋的半張臉,此刻已經浮起褶子,仿佛炮烙過一般,褪了皮,面目全非。
「鬼啊——」有人大叫,有人哭喊,四下頓時亂作一團,惟一共同的姿勢,就是連連後退,避她如鬼魅。
懷烙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她的手緩緩抬起,親手撕下殘褪的人皮。
既然已經走到這步,還不如自行了結,干脆一些。
她抬眸,望著同樣怔怔發呆的葉之江,眼里涌起淚花。這樣近的距離,卻忽然如隔萬重江山——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換來的親近,又一次被毀了……
「我不是鬼。」她听見自己清晰地道。
她要解釋,不論他信與不信,她只對他一個人解釋。
葉之江一言不發,就這樣與她對立著,好半晌,他忽然解下披風,上前裹住她。
「公主只是最近臉上長了些小絆瘩,所以用人皮遮掩。」他轉身對眾人道︰「不必大驚小敝,去請大夫來。」
什麼?懷烙不敢相信自己听見的。
他在說什麼?替她掩飾?
為什麼?難道他不恨她騙了他?
她不解地望著葉之江,陷入迷惑,很久很久……
第6章(1)
「我很丑吧?」懷烙看他半晌不說話,怯怯地問。
「為什麼要騙人?」他卻答。
斑高在上的公主,即使臉上有一個胎記,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為何,要讓自己活得那樣辛苦?
「你在怪我吧?」她卻誤解了他的意思,「怪我騙了你,怪我強迫你娶了我?」
呵,他該說什麼?難道說他無悔無怨?
他們之間,何曾有了這樣深的感情?
「我知道我很丑……」她模著半張臉頰,「從小,為了大清的顏面,我不得不遮掩……你以為我願意嗎?戴著面具,夏天有多癢,還得提心吊膽怕別人發現,這種心情,你能了解嗎?」
葉之江怔住,本以為萬千寵愛集于一身的金枝玉葉生活逍遙快樂,沒料到竟然也暗自遭受如此的折磨。
見他佇立著不說話,她更是誤會,心中一陣絕望,走到近旁的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一封書信,遞到他面前。
「這是什麼?」他眉心微凝。
「休書。」懷烙抑制住哽咽,緩緩道。
「休書?」他臉色一變。
「這是我早就寫好的——成親以前,就寫了,」她淒涼一笑,「我早料到會有今天,早料到你會嫌棄我,所以提早寫了這封休書……我對自己說,只要一個與你相處的機會,如果你還是不喜歡我,我就主動求去。」
她盡力了,無怨無悔。不知為何,心里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從小到大,為了死守這半臉的秘密,她每日活在惶恐不安中,今夜大白于天下,再也不必遮掩,倒讓她輕松自在起來。
丑就丑吧,沒人愛就沒人愛吧,自在就好。
葉之江接過休書,又是一陣沉默,忽然,他指尖力道一狠,將休書撕成碎片。
「你……」懷烙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頓時驚得呆了。
「我是你的丈夫,這樣的東西,要寫也該是我來寫。」他抬眸凝視她,低聲道。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對她,看清她的臉。
難以置信,那樣完美無缺的臉原來是謊言,一個胎記,毀了一個本該傾國傾城的美人。
可是,他心中卻沒有厭惡,反而覺得可親。
從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現在,她是一個與他有著相同胎記的女子。
一些朦朧的記憶闖入他的腦海,在內心挽起陣陣波瀾,他看不真切,卻知道,那記憶,與夜夜糾纏他的夢境有關。
那日江湖術士的話亦涌入耳中,關于他的胎記,關于那個在淡水之濱被他埋葬的女子……難道,眼前的她,就是輪回的第二世?
呵,他從不相信鬼神,亦不信什麼前世今生。
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子,有著辛酸的秘密,是一個值得他同情保護的人。
「你是在怪我多事嗎?」懷烙仍舊不懂他的心思,又是一陣難過。
「是,」葉之江靠近,高大的身子將她圍堵在角落里,形成一種曖昧的姿勢,「的確多事,因為——我根本沒打算休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