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仁的觀察力一向敏銳,像狼,似乎所有的舉動皆在他的盤算之內,只待何時撲身護取獵物,對他,我總認為只能共事,不能交心,但曉茵和善謙卻以此嘲笑過我,說是我有「瑜亮情結」。真是冤枉!
「我家到了,再見。」趙醒仁向我們告了辭。
趙醒仁這一走,俞善謙的暗示就更沒忌諱了,為此我只得想個借口先行離去,「你們先走吧!我好像把東西遺落在晚會里了,得回去找找。」
「要不我們陪你一起回去找?」曉茵和善謙同時說著。
「不要——」我有些支吾,「我與朋友還有些事要討論——」
這時候,安靜的街道上出現一輛黃包車,而車上坐的人正是穆穎,令我不禁欣喜萬分,竟忘形得揮著手,喊著︰「喂——」
他看見我了,吩咐車夫停了車,他面帶笑容地援步走了下來。
「這是我朋友,這是我同學——」我相互介紹著,「我和他還有事,所以你們就先回去吧!」我靈機一動,順口就說著。
「可是晚上不安全,一會兒你回家怎麼辦?」曉茵對我的關心是沒話說的。
「我會安全地把她送回家去的。」一旁的他竟體貼地幫我圓謊。
只見俞善謙怒火燃燒地看我一眼,便訕訕地同曉茵一塊兒離開了。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不禁又心事重重地恍惚起來,忘了他還安靜地站在我的身旁。
「他們走遠了——」他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連忙轉過身,以滿是感激的眼光說︰「謝謝!你真是我的及時雨——」
他先是一愣,繼而笑開了顏,說︰「當及時雨可不容易,要能察顏觀色,隨機應變,不過倒是挺刺激新鮮的。」
「你這樣笑好看多了——」我竟有些忘形了。
「我原來樣子難看啊?!」他側著頭緊張地問著。
「不難看——」我轉著眼珠子,故作研究狀地朝他臉上望去,「就藝術角度而言?你有成熟內斂的氣質,但就畫面取材而論,就略嫌木訥呆板。」
他又笑了,說︰「這樣形容你的及時雨,是不是太不知感恩了,小妹妹。」
「真的?!」我故作驚訝,說︰「那可要請您寬宏大量,切莫計較才好,老先生——」我回他一記。
「老先生?!」他又愣了下,隨即大笑起來,「是老了、是老了——」
「我說笑的,你怎麼會老?!看來不過大我幾歲吧!」
「不只幾歲!餅了年就三十了,你大概才十六、七歲吧!」他的口氣像是同小孩子說話般的老成。
「那我該喊你一聲叔叔!‘木叔叔’——」我發現逗他笑的成就感頗令人愉悅的,便沒個分際地胡鬧下去。
「什麼?!」他的驚訝似乎太過了。
「木頭叔叔的簡稱啦!」我解釋著。」喔——」他眯起的眼、咧開的嘴把笑意釋放得更為徹底,「既然這樣,就讓我這木頭叔叔送你回家吧!」
月光下的他,有份靜謐的飄逸。
「這太麻煩你了,我還是自個兒回去。」我壓根兒都沒意思要他真送我回去,便揮揮手,瀟灑地轉個身,逕自沿著馬路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我才愕然警覺到背後竟有著輕輕的腳步聲,就在我壓著心口、屏著呼吸,猛然地一回頭——
「是你?!」他竟然在我身後約五十公尺處,「你就這樣一直跟著我?!」我無法置信地瞪著大眼。
他有些尷尬地笑笑,說︰「我不放心,但你又不讓我送,所以——」
這塊「木頭」還是破天荒的,我是不好麻煩他才說要自行回家,既然他掛心,當可同我說一句,犯不著像個匪徒般不吭氣地跟在後頭,還好,是我季雪凝膽子大,才沒被他嚇成白痴。
不過,他「木頭式」的關心倒挺有趣的,有「別樹一格」的反應、有若隱若現的神秘及解題猜謎似的刺激。
突然間,腦海中俞善謙的影像似乎不再那般地鮮明,但這種感覺我卻無暇想得太細,因為在「木叔叔」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又再次感受到第一次見到他時所引發的莫名心悸。
只是,他還是沒告訴我,他的姓名。當然,我也沒敢問,因為我總覺得這是身為男士的他該盡的「義務與權利」,想想,原來自己也有別扭溫吞的一面。
棒天,已經日上三竽,而我卻賴在床上不起。
「鈐——」電話聲不停。
「喂,季公館——」我懶懶地說著。
「雪凝,出事了——」曉茵沒頭沒腦地迸出這句,接著就是啜泣。
「別哭啦!說清楚,誰出事了?!」我太習慣曉茵這種三天兩頭的哭訴,早就練就一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領。
「是善謙,她嬸嬸早上來找我,說善謙被人密告參加謀反行動,今天凌晨就被三名便衣人員帶走了。」
「什麼?!」我頓時嚇醒了。
「求你替我打探打探,設法救他出來。」曉茵急切地懇求著。
「這當然沒問題,不過,你爹不是認識許多官場大人物嗎?請他幫忙不是更好。」
我有些疑惑。
「我——我已經被我爹軟禁起來了,他知道我同善謙的事,哼!不知道是哪個饒舌的人說的,現在善謙又出了這種倒楣事,我爹更不會答應我和他的交往了。」哽咽的聲音,是曉茵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我是季雪凝,不能因為怕事而裹足不前,更何況,對方是俞善謙。
我當下決定先到「中愛社」問個仔細。
才來到了巷口,就被眼前的景象給寒了心。地上的落葉皆被散落的紙張所代替,而其中的一些竟沾染著怵目驚心的紅色血跡。
有人受傷了?!是善謙嗎?!我不禁冒了冷汗。
「中愛社」的門口圍了一群人,有民眾、有學生,嘰嘰喳喳地交頭接耳,使我不由得加緊腳步上前一探究竟。
「還好——差一點我就加入中愛社了。」一名男學生說著。
「是啊!想不到許老師竟然是共產黨——」
「最倒楣的還是那些學生,好端端地就被牽連進去,平白斷送一生。」一年約四十有余的中年男子搖頭嘆息。
「弄錯了吧!中愛社只是個社團,而且出發點是請求政府抗日——」我情急之下,倏然地插著嘴。
「噓——」一個使勁,竟被人揪離這人群。
「醒仁?!」原來是趙醒仁的多管閑事,「干嘛慌張成這樣?!」我有些不悅。
「你不要命了?!還在那兒胡言亂語。」他一臉嚴肅。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下意識地放低聲音。
他不語,只示意我隨他來到較遠一處的街角。
「我早提醒過善謙趁早離開中愛社,可是他不但不听,還更積極的準備發動更具規模的示威大游行。」他說。
「就只是因為這樣?!他們以前也辦過這種活動啊!」我覺得有蹊蹺。
「早就有人在注意他們了,只是這次查到許振強老師其實是用中愛社為掩護,以抗日為借口,來離閑政府與民眾的感情,鞏固共產黨的勢力。」趙醒仁的解析像根針,刺破了我用十七年天真單純吹成的汽球。
「許老師怎麼會這樣?!」一種被背叛的刺痛扎得我鮮血淋淋,「那善謙怎麼辦?其他的學生怎麼辦?」我霎時亂了方寸。
「只有听天由命了——」醒仁喃喃地說著,而瞼上卻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神情。
「不,不能只听天由命——」我咬著牙,激動地說︰「我要去問我爹,畢竟學生們是不知情的,是無辜牽連的,教育當局該出面保護他們。」話一說完,我立即攔輛黃包車朝教育局辦事廳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