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太後滿京城到處尋人,卻沒料到你會躲在咱們這兒。」木蘭撢掉手中瓜子,「難怪別人都說你聰明。」
聞人龍靜默片刻,猶豫地問︰「她……今天好點了嗎?」
「誰?」木蘭裝傻逗他玩。
「王妃心知肚明,又何必讓我著急?」
「這麼想知道她的情形,直接去看看不就好了?順著這花徑往前走,不用兩百步便是她的寢室,不遠啊。」
「王妃明明知道……我不能去看她。」
他們在誰說?在說她嗎?雅眠心跳如擂鼓,捂著胸口,深深喘息。
原來他一直關心她,想見,卻不敢見。既然心里牽掛,為何還要裝出那般冷漠絕情?
他知不知道他那樣差點害死她?
「我就是不明白,你與大師姊傾心相愛,為何要另娶他人?為何要讓大師姊傷心絕望?權勢對你來說,真的比大師姊還要重要嗎?」木蘭嘆一口氣,忍不住質問。
他輕輕搖頭,嘴角浮現苦澀笑意。
「不,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她更重要。」
話落,雅眠宛如遭遇重擊,一時半刻,以為是自己的胡思亂想。
他當真覺得她重要嗎?覺得她勝過這世上的一切?那之前他做的又怎麼解釋?難道那個人不是他?
「郡馬爺,你這話說得真奇怪,」木蘭也是滿臉詫異,「跟你之前的所為也差太多了吧?」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聞人龍終于吐露真相。
「為了大師姊?」
「對,為了讓她恢復公主的身分。」
沉甸甸壓在心底的秘密,今天終于得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得感謝上天給了他這次傾訴衷腸的機會,否則,他快要被壓垮了。
這些年來,改換身分,強顏歡笑,隱藏真心,長伴狼虎于左右,喚亡靈為愛妻……他就像是在煉獄中飽受折磨,卻要強打起全副精神,運籌帷幄,不讓自己走錯一小步。
但最讓他揪心刺痛的,還是雅眠。
她不知道他所做所為的目的,誤以為他變了心,恨他、報復他,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折磨他。
任何非人折磨他都可以忍受,但看見她全身是血倒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剎那,他的意志徹底被摧毀。
生平第一次,他產生了放棄的念頭,感到自己面對蒼茫天地時的渺小和無奈。
「公主的身分?」木蘭愕然,「大師姊她……」
「沒錯,她是已故東商國的公主。」聞人龍緩緩道,「我經商、從政,投靠義山親王,娶他死去的女兒,討好太後,拉攏群臣,處心積慮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恢復她昔日尊貴的身分!」
包括他從前在王府里栽種的那些朝顏花,表面說是為了雪菁,實際上,只是思念她的一種寄情方式罷了。記得小時候,她不愛牡丹薔薇,獨愛這種瞬間即逝的花朵,每日都會叫人早早地采了,擺在寢宮中。或許對她而言,這不過是童年瑣事,但在于他,卻刻骨難忘。
每一次,當他思念她到無法自拔之際,便站在親手栽種的那片花牆前,看著微風拂過,點點藍紫在綠葉中起伏的模樣,心緒亦隨之蕩漾。
那片花牆,她應該看見了。那一天,他在湖心垂釣時,知道她就站在那湖畔的花牆下,可她卻不知道那些繽紛的藍紫是為她而生。
他故意對她冷漠、傷她的心,只為了想把她趕出險境。可他心里卻是不舍的,很希望她能在自己身邊多待一會。
「這值得嗎?」木蘭質疑,「犧牲了一切,你與大師姊弄得神心俱傷,就為了一個虛無的公主之位?」
「我也曾經考慮過這個問題。」聞人龍深嘆一口氣,「曾經,我想過就這樣跟她長相廝守,做一對平凡夫妻,快快樂樂過一輩子,可發生了一件事,逼我面對現實。」
「什麼事?」
「她居然為了討好我,去做賊。」為了博他一笑,她不顧危險,去雪菁的別業盜劍。看到那把劍的時候,他仿彿遭到當頭棒喝,讓他痛下決心。
「她是公主,怎麼可以去做賊?不!我不要她過這樣低賤的生活,她本是那樣高貴冰潔,我不要她受到世俗的污染,做降低她身分的事。」
他要把天下當作禮物,獻給她,別說是一把短劍,就算這世上的所有奇珍異寶,都應該是她的。
「可你有沒有想過,大師姊是否願意接受你的安排?」木蘭一針見血道。
他一怔,側過雙眸,可就在這一瞬間,他整個人都驚呆了。
雅眠就站在他身後的不遠處,倚著花牆,凝視著他。
她緩緩走到聞人龍身側,未待他反應過來,便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啪!
聲音清脆響亮,把一旁的木蘭也驚呆了。
「大師姊,你誤會了,承安侯他……」急忙解釋,卻被雅眠一語打斷。
「我沒有誤會,你們剛才說的話,我全都听見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打他?」木蘭詫異,「剛才那一番話,難道不令你感動?難道你還不明白,承安侯對你是真心的?」
「我很感動,」雅眠冷冷的道,「或者說,我應該感到榮幸,這世上居然會有這樣痴情的男子,為了我,傾盡他的所有。然而,我現在心里填塞得更多的卻是氣憤!」
此語一出,聞人龍怔怔地望著她,不知所措。
「沒錯,你傾盡了所有,赴湯蹈火想給我世上最好的東西,但你有沒有問過我,這些東西是不是我想要的?!」瞪著眼前的男子,雅眠嚷道。
木蘭似乎懂了,「大師姊,你是說,公主之位並非你想要的?」
她點頭,眼中含著苦澀。「沒錯,我是懷念故國,也想念死去的父皇母後,我也曾經在心上人成親之後,羨慕過雪菁高貴的郡主身分……但只是羨慕,如果沒有,我並不在意。聞人龍,你知道這世上,只有一樣東西會讓我悲痛欲絕,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她聲嘶力竭地追問,仿佛要把心中所有怨憤全發泄出來。
「你不懂,」她哽咽,「你只知道讓我吃飽穿暖,你根本不懂得我的心……聞人龍,我恨你!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恨你!」
如果他真的移情別戀,她會在一番怨恨之後最後終將釋然,向蒼天認命自己與他緣分不夠。
可現在,他居然是為了她而去做這一切,她情何以堪?
明明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要殘忍地分離,甚至彼此傷害?
他傷她如此之深,到頭來卻只是為了表達他的忠心……
這一切的一切,讓她啼笑皆非,覺得荒唐。
淚水在這一刻終于潰然決堤,她轉身跑入花徑,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情緒失控。
「還不快去?」木蘭推了推聞人龍的肩,一直怔愣的男子,這才鼓起勇氣追上前去。
花徑幽長,她伏在一株海棠底下放聲大哭,太過激動,喉間的傷口再次流出血來。
「雅眠。」他立在她身後,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勸慰她,「不要哭了,不要再哭了……我寧可你像剛才一樣打我,也不想看見你哭泣。」
「這世上,只有一樣東西會讓我悲痛欲絕,你知道那是什麼嗎?」她舊話重提,轉身盯著他的眼眸,「那就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僅此而已。」
每一次,當她站在柳絮紛飛的河堤,望著漫天的楊花和一江春水;每一次,當她听見娶親的敲鑼打鼓聲,看見新娘喜氣洋洋的步上花轎;每一次,當她听到關于承安侯與他的嬌妻如何恩愛的傳聞;每一次,當她夜半醒來,獨自抱著寒涼的空枕時,他知道她是什麼感覺嗎?
虛無縹緲的公主之位,比得上實實在在擁有幸福嗎?枉費他聰明一世,原來卻是個木魚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