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我還是回去好了。」
「好吧!回去抱女人舒服多了,要我派人送你嗎?」
「不用了,酒還沒醒,我走走路,累了再攔計程車就好。」
「不用想太多,回去你儂我儂一下,什麼誤會就沒了,至於你那個醉得跟死人一樣的朋友,就先讓他睡在店里好了,晚一點我讓兄弟送他回去。」
「謝了,阿龍。」
「婆婆媽媽,跟娘們似的。」阿龍起身交代兄弟幾句,就閃人了。
彼此眼中的笑容那麼真摯,誰都沒有料想到,這晚,是重逢,也是死別。
張錯在路口被闖紅燈的車子撞上,緊急送醫後雖生命無虞,但醫師宣布他眼角膜受創雙眼失明,阿龍則是在三溫暖被仇家追殺,在加護病房與死神搏斗。
病房里,馮拾翠、張士杰,還有邵恩新夫婦都是愁容滿面,大家對著床上的張錯,誰都沒有勇氣告訴他真相。大家耐不住沉默,紛紛躲到走廊,只留下馮拾翠一人陪他。
她怎麼也不敢相信,醫師竟然宣布阿錯哥哥的眼楮將永遠陷入黑暗。
曾經他的眼眸是那麼深邃動人,銳利的看著圍棋上的布局擺陣,翩然的看著周圍人的來來去去,老天怎麼可以這麼殘忍的奪去?
她的手不斷的顫抖,看著他臉上的皮肉傷,那麼不舍。
皮肉傷可以復元,但是雙眼呢?等不到捐贈的眼角膜,他的人生就只能這樣了?
難道老天爺是想懲罰她違逆自然,強行給自己換上如此美麗的容貌,所以要奪去他的眼楮,好讓她的美麗永遠無法在他眼前出現?
如果真是如此,她寧可她永遠是丑陋的。
紗布繃纏了他的雙眼,張錯感覺到一聲哽咽,還有臉頰旁有風的流動,他本能的伸手一抓,一只柔軟的手掌落入他手中。
「誰?拾翠,是你嗎?」他的眉挑動著。
馮拾翠忍著哽咽,「嗯。」
「為什麼不說話?」他情緒有些焦躁,畢竟一個正常人突然面對黑暗,都會很難忍受這種寂寞。
「我以為……你在休息。」不管她怎麼忍耐,嗚咽還是忍不住。
「你怎麼了?你在哭?」他的另一只手在空氣中抓著。
她趕緊把自己的手送過去,好讓他握著,「沒有,我只是讓你嚇到了,好端端的,怎麼搞成這樣,都是我不好。」
他沒有吭聲,「是我反應太過,不是你的錯。」
他的心在猶豫著,畢竟要這麼赤果果的說愛,他還是第一遭,還在猶豫。
這時候,推門聲響打斷了他想要說的話,是醫師。
「張先生,我是胡醫師。」
「你好,胡醫師,請問我的眼楮還要纏著繃帶多久?」繃帶讓他像個瞎子,這會讓人暴躁,雖然他愛圍棋的黑與白,但是他不愛這種連線條都看不見的黑暗。
「張先生,我就是來跟你討論你眼楮的狀況,希望你能先有心理準備。」
張錯的心劇烈跳了幾下,胸腔的壓力陡升,讓他差點喘不過氣來。他握著馮拾翠的手是那麼的緊,那麼的用力。
「疼……」
她喊出了聲,他霎時放開,然後雙手頹放在兩側。
許久,他語氣震顫的說︰「你說吧醫師,我想知道,即便是最糟的情況。」
胡醫師的腳步靠近了些,「是這樣的,這場車禍造成你的眼角膜嚴重受損,已經影響到你的視力,經過評估,需要做眼角膜移植手術,我們已經開始徵求找尋……」
眼角膜嚴重受損,需要做眼角膜移植手術……
醫師的話像錄音機反覆撥放似的,不斷在他腦海里盤旋,突然間,失明、瞎子這樣的字眼,重重的撞擊他的腦袋,引發他恐懼的疼痛。
「如果沒有機會,那我……」張錯澀然的說。
「很遺憾,那你將會永遠失明。」
像炸彈,又像山坡上掉下的落石,炸得他尸骨無存,壓得他支離破碎。
馮拾翠擔心的看著他,一雙手緊緊的握著他,想要給他一點溫暖,然而,他的手卻更加冰冷,冰得像是十二月天的霜雪。
他安靜了好久,久得讓人以為他睡去。醫師走了,她的手還覆在他手上,他突然笑著,冷冷靜靜的笑著。
「哈,哈哈,哈哈哈……」他每笑一聲,就多一把刀刺入她的心中。
「阿錯哥哥,你別這樣。」她的眼中呈現極度的憂慮。
「哈哈哈……」他依然還是笑,越笑越大聲,幾乎要手舞足蹈了起來。
「阿錯哥哥,你不要嚇我,我知道你難受,但是你別這樣,醫生說過,只要接受眼角膜移植手術,一切都會改變的。」馮拾翠緊緊抱住他。
他卻一把推開她,猙獰的咆哮著,「走開,給我走開,你听不懂嗎?那是如果有機會,倘若沒有,我就注定是個瞎子,一輩子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瞎子。」
「住口,我不許你這麼說。」她噙著淚,除了埋怨造化弄人,也恨自己的束手無策。
張錯的腳踩到地板,雙手在空中胡亂的模索。他想逃,逃開這個殘酷事實,一個棋士若看不見棋盤和棋子,那麼他跟廢物有什麼兩樣?
還有拾翠呢?他能拿她怎麼辦?求她憐憫嗎?不,他不能。
「阿錯哥哥,你要去哪里?」她上前阻止。
「走開,別攔我,你給我走開——」
「你听我說,我們已經浪費十年了,這十年我等待的就是回來與你重逢,我那麼努力就是為了愛你,你別走。」她抓起他的手,要他緊緊的捧住自己的臉,淚水洗刷她的臉龐,沾濕他的掌心。
他的眉皺得死緊,眉間捺出的線條層層疊疊的緊密。
「愛?我們之間能有什麼愛?」他憤恨的問。
「當然有,從我在天豐棋院第一鎰看見你,我很清楚那就是愛,我願意用十年去追求蛻變,你怎麼可以拒絕我?」
「你追求的人已經不同了,我是瞎子,我變成瞎子了——」他朝聲音的來源大吼,「難道你要說你不嫌棄我,願意跟個瞎子共度一生?拾翠,倘若你敢這麼說,我真會恨死你,我寧可我死在那場要命的車禍當中。」
他的自尊到這一秒鐘仍是不可侵犯的凜然。
馮拾翠怔然的看著他,下一秒她撲上前去,奮力哭泣,使勁的捶打著他。
「你向來都是備受恩寵的天之驕子,即便我用十年的時間逼自己改變,你還是那麼的高高在上,難道在你眼中,我真是永遠飛不上枝頭、當不了鳳凰的野麻雀嗎?你太可惡了——」
「拾翠,愛情敵不過現實的,你清醒點,我們都好過。」他的態度十分強硬。
她看著他,怒火在體內竄燒著。十年,整整十年,她每天用勞力換取姨婆的認同,用忍耐熬過每一次手術,即使餓得半死,還是撐著把牙齒矯正繼續下去,然後還要逼沒有天分的腦袋在棋盤上進步,挨打被責罵的次數頻繁得超乎她自己可以想像,這樣的奮力不懈為的是什麼?他竟然還要她清醒點!
馮拾翠握緊拳頭,她幾乎是跳起來揪住他的衣領,她狠狠的對他命令說︰「我不會讓你好過的,我要你為我努力的十年付出代價,往後的每一個日子,我命令你得在棋盤上與我爭勝負,不要用失明來當藉口,為了跟你對弈,我是那麼努力的學習圍棋,在我還沒有徹底打敗你之前,你都沒有拒絕的權利——」
張錯想拉下她的手,她卻揪得更緊。
「我告訴你,你別想走,只要留著一眼可以看見棋盤,我願意捐出我一眼的眼角膜,讓你這輩子都無法撇清我們之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