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玉的心震動著,短短一年的夫妻情分,他已經想到了百年之後,生前,死後,皆得他的盡心照顧,能嫁與他為妻,她何其有福。
她暗自祈願,願自己身體健康,一定要長命百歲,跟他百年好合,讓他永遠不會再露出這種令她揪心的惆悵神色。
哎,都還沒機會圓房,談什麼百年好合。
這些日子來,他們是更熟稔了,談話也更自然了,只是她早晚忙著孩子,他有時也得熬夜忙公務,往往匆匆道個晚安,仍是各睡各的,然而了解日深,她自是對他放了感情,不再單單只當他是主子老爺。
她不好意思去拉他的手,便輕輕踫觸他的袖子。
「老爺。」她聲音也輕輕的,「遷葬的事,等時候到了,再來操心,我們還在京城,隨時都可以帶孩子過來看阿蕊姐姐。」
「琬玉。」他抓住了她的手掌,再緊緊交握住。
春風帶來青草和花朵的香味,紙灰燒盡,灑下一杯清酒道別。
「我們下去吧。」他道。
「嗯。」
他仍然握緊了她的手,沿著小徑慢慢走下山。
春香正蹲在地上,摟著珣兒看哥哥們玩耍,一見到向來很客氣的老爺竟然拉著她家小姐的手走過來,一雙眼楮瞪得好大,下巴差點掉下去。
琬玉好似偷吃被抓到的小孩,渾身燥得無處可躲,忙放開了手。
「我們準備回家了。」薛齊從容地走向孩子。
「大少爺說回家要自己做風箏呢。」家保很高興地報告。
「瑋兒知道怎麼做嗎?」琬玉也走過來,微笑問道。
「知道。」瑋兒現在更會說話了,但依然簡單扼要。「竹條,棉紙,漿糊水,棉線,剪子。」
「娘幫瑋兒準備好材料,你做來給娘放風箏,好嗎?」
「好。」
「我也要。」慶兒好著急,怕沒風箏放。「大哥,你做給我。」
「我會做給慶兒,做給珣兒。」瑋兒神情認真,慢慢講著。
「等做好了,爹再帶你們出城放風箏。」薛齊同時拍拍兩個男孩。
慶兒歡欣鼓舞蹦蹦跳,瑋兒綻開憨笑,珣兒也咿咿叫著撲向爹,薛齊堆滿笑容,正準備彎身抱起女兒,忽然听到野地里有人大聲喊叫。
「薛兄,薛兄,薛齊大人在哪里呀?」
「咦?」他狐疑地直起身子看去。
「薛兄啊。」來人騎馬奔馳,遠遠地見到了他,扯著嗓子吼道︰「你家僕說你在這里,總算找著了。」
「鄭兄?」薛齊看清來人,驚訝萬分,忙跑向前。「什麼風將你從桐川吹來的?你在家等我呀,我隨即回去了。」
「等不得了。啊,是嫂夫人?您好您好。」鄭恕翻身下馬,顧不得禮數,隨便問好,隨即扯住了薛齊的臂膀,一臉的汗水,一臉的焦急。「有生死交關的急事拜托薛兄了。」
三日後,薛齊終于得以晉見太師翟天里。
一杯茶擺上了桌,薛齊只是站著,沒有入座喝茶,因為,他明白這茶並不好入喉。
「桐川縣令王武信是你什麼人?有何交情?」
「卑職和王知縣並無私人交情,只因好友請托,所以奔走。」
「好友?一年前從廣陽縣令被貶為桐川縣丞的鄭恕?」
「是的。」薛齊據實稟明︰「鄭恕是我同年進士好友,與卑職相知甚深,時有書信來往。鄭縣丞為人剛正,有關王知縣案件,所言確是屬實。」
「你想當好人,我不反對。」翟天襄冷眼看他,語氣更冷︰「但我要請你想想自己的立場。」
薛齊很清楚,這回恐怕要得罪一手提拔他的恩師了。
他的確不認識王武信,但因鄭恕認識且了解其為人,所以他義無反顧,盡心竭慮為好友地地方上所結識的好友奔走洗刷冤屈。
事情起因于王武信因政務問題,一再得罪當地多們長官,按察史記恨在心,找個「扣克糧稅」的莫須有罪名,逮捕王武信,判刑下獄。
鄭恕身為下級的縣丞,苦于心有余而力不足,遂想到在京任官的薛齊,請他尋求有力人救援。
偏生王武信母舅的妻舅與「陳黨」首腦人物陳繼棠是相識的同鄉,因此這位王大人被歸屬于「翟黨」敵對立場的「陳黨」。
棒了這麼幾層親戚關系,也可以拿來分派系,薛齊只有搖頭。
「啟稟太師,王武信一案要看事實真相,並非看立場。」
「你為陳繼棠的人奔走,眼里還有老夫嗎?」
「還望太師見諒。」薛齊沒有退縮,繼續說明道︰「據卑職所知,所謂王武信扣克糧稅,其實是布政使司衙門的稅吏巧立名目征稅,縣衙公庫書吏一時不察,暫收入庫,這些事情地方百姓知之甚深,他們本想上京告御狀,後來是讓鄭恕傍勸下來了。」
「哼,敢告御狀?誰知是不是鄭恕煽動的。」
「鄭孤暫代縣衙,他顧念百姓人微言輕,絕無可能做此煽動,而是百姓敬愛王大人,願意放下春耕農忙,齊聚商量如何營救,還列出王大人三十六項造福地方的德政,如此好官,望太師明察。」
「說來鄭恕也是好官了?他怕百姓告御狀惹上麻煩,所以自己來?」
「是的,他告知卑職事情原委,送來請願書表,又連夜趕回。」
「哼,鄭恕不知哪年才能官復原職,都自顧不暇了,還有空管王武信的事,你們這些‘好友’果真是一副脾氣。」翟天襄有了斥責的口氣。
「懇請太師莫要為個人意氣黨爭,致使真正做事的縣令含冤。」
翟天襄不說話了,端起杯盞,慢條斯理地喝茶。
薛齊垂手站在下邊,不敢再多說一句話,他並非害怕惹怒太師,而是他一個晚輩兼下屬的身份,他依然尊重恩師,只能陳述,不能力爭。
「薛齊。」翟天襄放下杯盞,望定了他。「你可知道,我朝百年來的刑律策論,就你寫得最好。」
「太師謬贊,卑職感激不盡。」薛齊心頭一熱。
「當年開國訂下一部大律,立意雖好,但時間過去這麼久了,有些律令早已不合時宜,你能一條條指出,引證實例,論述講明,將來刑部修法大計,還得仰仗你了。」
「卑職不敢,朝廷所需,必當盡力而為。」
「我總想著呀。」翟天襄靠上了椅背,意太清閑,像是聊天似地。
「今年就準備外放你去地方當個知府或按察副使,等累積閱歷回來後,再去吏部還是戶部後部升任侍郎,轉個一圈,接下來你要接掌哪一部的尚書,襄贊內閣處理國事,都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恩師苦心栽培,薛齊不無心動,這一路正是恩師愛才惜才,才能讓他有了今天的官位,可是……他知道恩師下面是「訓勉」的話。
「你前途遠大光明,沒必要為一個小小知縣窮忙。」
「若小縣小闢之小案未能明察秋毫,學生何有能力論法修法,審案斷案?」
「擇善固執,好。」翟天襄神態冷極了,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的。
「請願書就送都察院,讓他們審理,若是地方按察史徇私報復,自然會給個交代,你就回去專心處理你的刑部公務吧。」
「多謝太師。」
薛齊告退出來,心中的掛慮依然懸而未解,望了一眼富麗堂皇的太師府,轉身而去,再也不回首。
已經連續好幾夜了,書房燈火通明到三更。
今夜,二更初過,琬玉端著一碗枸杞人參雞湯,悄聲來到書房前。
門半掩,她輕敲了下,沒有回應,她輕輕推門而入,就見薛齊埋首案前,一管筆停著不動,似是正在苦苦凝思。
她不敢吵他,但空氣流動,已然讓薛齊有所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