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相思
才識相思,就已相思。穆勻瓏凝睇那名字半晌,臉上逸出一抹溫煦的微笑,抬頭望向屋子,隨即大步走出了竹籬笆。
第二章
青檀鎮上,沙記藥鋪。
沙滿福站在櫃台里,以警戒的眼光打量那位從京城來的貴氣男人。
呵,騎黑馬、帶隨從很了不起嗎?就可以站得如此靠近小思妹妹嗎?
「滿福哥,」軟膩的聲音帶著疑問。「這好像不是波羅檀香。」
「就是鋪子最貴的波羅檀香啊。」沙滿福彎下腰,用力嗅了嗅鋪在紙上的香粉。「是我親自去倉庫拿,親手花一個時辰碾研出來的。」
穆勻瓏伸出手指,輕輕撥散細致的香粉,又將沾了香粉的指頭湊到鼻際嗅聞,肯定地道︰「這是南方山區所產的粗白檀。」
「你別胡說。」沙滿福很不滿地道︰「我怎會拿次貨欺騙小思?而且唐家都交代了,為了印出最好、最香的壽字,一定要用最上等的香粉。」
「滿福哥,你要不要瞧瞧拿出來的罐子?」郁相思婉言提醒道。
「我從小學習藥理,能辨別上千種藥材……」沙滿福彎下腰,從櫃台下面抱起一個陶罐,隨意瞄向上頭寫的文字,突然眼楮一瞪,大驚失色。
「哎呀!我還真磨錯了!小思你等等!」
他頭也不敢抬,忙抱著陶罐,掀開後頭的簾子跑掉。
郁相思抿唇一笑,熟練地折起紙張,包起香粉。
小小的藥鋪里,盡是濃厚的藥材味道,身處其中,甚至很難聞出眼前茶水的味道;但,她卻聞得到身邊男人獨特的冷冽陽剛氣味。
他忒大膽!就這樣放膽地凝望她,說話動靜之間,視線須臾不離,像是一條緊緊糾纏的線,透過他幽深的黑睜,瞬間縛住了她的心。
山間小鎮,難得一見俊偉男子,說她不臉紅心跳是騙人的;而與他談香,更是如遇知音,從來就沒人能跟她聊得這麼深入,哥哥不能,滿福哥不能,他甚至能辨出她頭發上淡不可聞的木犀花香……
她默默寫下名字,心里只想著緣盡于此,再多說什麼也沒有意義;沒想到半個時辰後,他竟坐在路口的大石頭上,面帶微笑在等她。
然後呢?他尋香而來,買香而去,終究是個過客罷了。
「田公子,你別誤會滿福哥。」她定下心,覺得自己應該做些解釋。
「他不是故意蒙混,他真的是拿錯了。」
「我明白。」穆勻瓏十分理解。能磨上一個時辰,聞著截然不同的香味還沒發現拿錯了,這位沙掌櫃真是學藝不精。
「郁姑娘是要攙檀香來印壽字?」他轉而問道。
「是的。」
香印,就是使用現成的印模,將松散的香粉擠壓結實,壓印成一個吉祥字或圖形,並且兼顧持續燃燒而不中斷的實際功能︰由于香粉一踫就會垮掉,因此印香者的功夫也就格外重要。
「有印模嗎?」穆勻瓏又問。
「沒有。唐家希望印出一個三尺見方的大壽字,做不出模子來。」
「這麼大的字?」
「唐老爺子德高望重,他兒子又是知府大人,當然要印大字了。」
「知府大人?」穆勻瓏迅速思索。「是巴州知府唐瑞?」
「是呀。听說唐老爺子愛山水,住不慣巴州城;唐大人孝順父親,幫老爺子就近在咱青檀鎮買了一棟宅子,這會兒七十大壽,也要辦得熱熱鬧鬧的,讓老人家開心呢。」
「原來如此。那麼,郁姑娘不用印模,又要如何印出這個大壽字?」
「我有這個。」郁相思露出甜笑,從隨身背袋拿出一大塊布片。「我將一般大小的壽字印模拓了下來,在紙上畫九宮格,再放大到三尺見方的布面上,剪下壽字,拿到唐家描出外框,這就成了。」
「郁姑娘好巧思。」穆勻瓏小心打開折疊的布面,正是一個剪好的大篆體壽字。但他的疑問卻更大了。「你怎麼壓印香粉成形?」
「用這個啊。」郁相思又從背袋掏出兩塊木頭,語氣更為昂揚。「你瞧,這長形可以兩邊一起壓,上頭再壓一塊,這不就成了一個模子?還有這個有點圓弧的,是我哥幫我刨出來的。」
穆勻瓏又拿起一塊木頭端詳,笑道︰「原來是這麼重要的東西,難怪郁姑娘不肯讓我幫忙背著了。」
「我背得動。」郁相思忙伸手拿回她的道具,一張粉臉瞬間脹紅。
提著的香粉很重,背著的木頭也很重,但她還能應付,卻在路上停下換手時讓他給奪走了。
她以為他會交給他的隨從,但他只是穩穩地提著桶子,走了幾步路,還問要不要給他背布袋。
她沒有回答,扯緊了沉甸甸的麻布背袋,低頭往前走;在不算短的山路上,他們安靜地走著,後面兩個隨從幾乎沒有聲音,唯有叩叩的馬蹄輕響與山谷沙沙的春風相唱和。
「小思,我拿來了。」沙滿福大叫,掀開簾子,獻寶也似地將陶罐拿得高高的,興高采烈地道︰「你看,我沒拿錯。」
「這回拿對了。」郁相思瞧看上頭寫的文字,露出笑容。
「阿尼,快過來幫忙,你小思姐姐急著用。」沙滿福打開蓋子。
「來了!」無聊得在看地上螞蟻排隊的小學徒立刻跳了起來。
「果然是波羅老山檀香。」穆勻瓏聞了聞,點點頭。
「當然是波羅老山檀香!」沙滿福很不客氣地瞪他一眼。
「滿福哥,我先去唐家忙,你待會兒送過來?」郁相思道。
「我和阿尼一起做,兩刻鐘。」沙滿福已經將檀香片倒進碾藥槽里,語氣緊張。「兩刻鐘就送過去。」
「好的。」郁相思又叮嚀道︰「滿福哥,千萬別遲了喔。」
沙滿福痴痴地看著小思妹妹走了出去,憨憨地坐到了木凳上準備碾藥,一雙手握住了切刀把手,忽然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咦?那個姓田的公子也跟著小思妹妹走了?
切!他用力剁下切刀,動作也快了。切!切!切!他得趕緊切碎磨粉,趕著去唐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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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府大廳,僕役各自忙碌,抹椅子,結彩帶,擺盆栽,放點心,每個人來來去去,皆是小心避開大廳門前的一張大方桌。
壽筵要傍晚才開始,陸續上門的賀客讓唐府管事帶去休息喝茶。穆勻瓏不請自來,沒人理他,他也樂得站在門邊,專心看郁相思印壽字。
大桌上鋪滿了她所調制的香粉,她以手掌輕輕撥攏到描好的壽字框里,再拿她特制的木頭擠壓、填實、塑形,然後小心翼翼地拿開木頭。
她的手法極輕,甚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個,兩條長辮拿一塊帕子兜攏扎起,方便干活兒的窄袖口也拿布條束起,為的就是不要踫壞了字形。
一個立體的壽篆漸漸浮現桌面,穆勻瓏替她憋著的一口氣還是不敢放松;心情就有如他親自彎身在桌前印香篆似地。
他身邊的沙滿福也很緊張,一張嘴忙碌極了,說個不停。
「我從小就和阿甘、小思一塊兒玩,你知道的,這叫做青梅竹馬。」
穆勻瓏笑而不語。這是怎麼了?挑戰意味十分濃厚喔。
「你看小思很厲害。說起做香,我也懂得不少,本來還想拜小思她爹為師,要不是我爹要我繼承藥鋪,現在就可以跟小思一起做香了。」
「嗯。」還好沒有,他那粗心個性會讓郁姑娘傷腦筋吧。
「我們兩家有整整五代的交情。」沙滿福又強調道。「唉,要不是小思她爹去得早,說不定我們兩家就結為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