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游太虛,總是這樣渺渺茫茫的,不知何處才能安身立命……
「眉兒,眉兒,怎麼在這里睡著了?」
是九爺喚醒了她,她一睜眼,就看到他蹲在她面前,正月兌下外袍將她裹了起來,嘴巴還是照樣叨念著︰「天寒地凍的,這種地方也能睡?換上女裝就忘了加件襖子嗎?太陽都快下山了,我到處找不到你,幸虧爺兒我記性好,記得你提過這里有做染料的樹,果然讓我找著了。」
「九爺,和客人吃完飯了?里她心口熱,眼眶也熱了。
「吃完了,有人來鬧場,吃到反胃。算了,不說了。」
她讓他扶了起來,習慣地攏緊了他的外袍,在他的溫暖里,她心底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抬頭便直直凝望那雙也正凝視她的眼眸。
「九爺,我能抱抱你嗎?」她的聲音好輕,似乎就要飄走了。
「抱……」祝和暢一時愣住了,黑眸更深,目光更凝,卻是不再猶豫,伸手就將她擁進了懷抱,雙臂收緊,輕撫她濕冷的頭發道︰「很冷吧?我再請大嫂幫你找一件更厚的襖子,還要一頂氈帽。」
悅眉沒有回應,只緊緊貼住他溫熱的胸膛,怯怯地用手環抱他偉岸的身體,嘴角噙著一抹極輕淡、極滿足的微笑,再將逗留在眼眶的淚珠眨了下去。
溪水清清,惠風和暢,這是她這輩子最溫暖的新年。
第八章
冬日將盡,陽光舒暖。悅眉蹲在院子里,將喝過的茶葉攤在竹筐上,等待日曬風干。
她請嬸兒留下祝府所有泡過的茶葉,不知不覺就搜集這麼多了;她以手指輕輕撥弄微濕卷曲的茶葉,眼眸逸出神秘難解的笑意。
「請問耿悅眉住在這兒嗎?」半掩的大門傳來女子詢問聲。
「你有事嗎?」悅眉站起身,走向那個不敢遽然進門的年輕少婦。
「你是耿姑娘?」來人注視著她,仍是小心翼翼地問著,再以極慢、極輕的聲音道︰「我是董馥蘭。」
悅眉認出她了。一年不見,她失去了新嫁娘的喜色,雖然面容依舊秀雅端莊,頭發梳理得整齊有致,一身翠藍絲繡衣裙亦襯出她應有的少女乃女乃氣質,但外在的裝扮卻遮掩不了她某種說不來的憔悴。
她生下來的孩子應該有三、四個月大了,莫不是還沒補好身子?
董馥蘭見悅眉只是看著她,更是低聲下氣地道︰「很抱歉我冒昧過來拜訪,打擾你了。我有一些事情,想請耿姑娘……」
「你進來吧,小心門檻。」
悅眉沒有二話,自然而然伸手去扶她;對她而言,這只是一位尋常訪客,就算她是雲世斌還是天王老子的妻子,也激不起她的情緒了。
九爺在書房教幾個年輕伙計讀書識字,叔兒嬸兒在廚房忙著,她沒驚動他們,將董馥蘭請到客廳。
「我去端茶。」請客人坐下後,她才發現董馥蘭是單獨前來的。
「不用了。」董馥蘭忙喚住她,開門見山地道︰「耿姑娘,是這樣的。去年董記布莊開始販賣你在絳州所染的布,客人非常喜歡,很快就賣光了,後來世斌……呃,我家相公試著照你以前的方法教導師傅染布,也做出了一些相同的成色,可是……」
「想找我過去你家的染坊?」悅眉坐到另一張椅子,淡淡地問道。
「不,不是的,耿姑娘別誤會。」董馥蘭垂下眼簾,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又抬起頭,微微紅了眼圈。「是世斌負了你,害你受苦,又做出那等誣陷的虧心事,我們絕對沒有臉再面對你,今天我是私下過來的,世斌他不知情。耿姑娘,對不起,請你原諒我爹和世斌。」
「你沒有必要代他們道歉。」悅眉分辨得很清楚。呵!這是男人的過錯和劣行,為什麼要由不知情的女人來承擔呢?
「無論如何請接受我的賠罪,因為我還有不情之請。」
「請說。」
「宮里有一位貴妃娘娘十分喜愛江南春綠的顏色,打算將整間寢宮換成江南春綠,可是世斌調染不出來!」董馥蘭語氣急了,「織染局催得很緊,因為世斌已經允諾交貨了,如果做不出來,董記布莊五十年的信譽就毀了,耿姑娘,請你……」
「來求我的應該是雲世斌,不是你吧。」
「你要多少銀子,我都可以給你。耿姑娘,求求你幫我們!」
董馥蘭說著就要跪下去,悅眉早料到她有這麼一步,眼捷手快地扶起她,再度感受到她搖搖欲墜的瘦弱身子。
「你身子很虛,剛生完孩子怎能到處亂走吹風?」與其說悅眉染上九爺的嘮叨習慣,不如說她恢復了直爽的本性。她邊說邊將她按回椅子上。「先坐著,我去廚房泡一壺熱茶。」
「孩子……」董馥蘭兩眼失了神,喃喃地道︰「七個月時流掉了,是個男女圭女圭……」
悅眉震驚地停下腳步,望向那一張哀傷的容顏。
她在董馥蘭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絕望、悲傷、無助……曾是身上的一塊肉就這樣掉了,縱使可以靠藥物食補重新調理身子,可心頭的傷口又要如何修補?
況且董記布莊業務繁忙,她的丈夫和父親有空關心她嗎?若雲世斌疼惜她,又怎會讓她操煩布莊事務,甚至拉下大小姐的顏面奔走求情呢?
原以為她是幸福的,自己是不幸的,然而命運輪轉,時過境遷,老天也無法給一個恆常不變的答案吧。
「你……」悅眉不知如何安慰她了。
「耿姑娘,你說,這是報應吧?」董馥蘭哀戚地望著她。
「不是。」悅眉按住她輕顫的手背,搖了搖頭,露出淡淡的微笑道︰「別想那麼多,要報應也是報應到做壞事的人身上。」
「不,我寧可代他們承受過錯。」董馥蘭突然轉而握緊悅眉的手,焦急地道︰「他們是我的爹和丈夫啊,耿姑娘,我求你……」
「呵!雲大女乃女乃,好一個哀兵政策啊。」
祝和暢踏進廳門,涼涼地勾起嘴角,門外幾個伙計好奇地探頭探腦。
「九爺,人家已經很難過了,你還說風涼話。」悅眉瞪他一眼。
「要不你打算怎樣?回頭幫陷害你的人?」祝和暢不覺揚高聲音,他想幫她出口氣,倒是熱臉孔貼冷啦。
「祝九爺,」董馥蘭見了他,立刻起身,深深地一個鞠躬。「您在正好,我們正打算拜訪您,想請您再度幫董記送貨。」
「你們不是有新的貨行了嗎?」
「他們不如祝九爺您的和記經驗老到,又能顧全貨物。曾有一批生絲,半路讓野鼠咬了︰還有一次過河時,半個馬車陷了下去,上等的新布只能折價當舊布賣……」董馥蘭听到門外伙計極力憋住的笑聲,憂愁地道︰「我們決定和他們中止契約,再請祝九爺幫忙。」
「你們?你們是誰?」祝和暢擺足了高高在上的傲色。
「是世斌和我。」董馥蘭低下頭。「我爹生病了,臥床靜養,現下全由我們打理布莊。祝九爺,我們是很有誠意的。」
「嗯。」生意上門,祝和暢是不會和銀子為難的,但他也得拿出商人斤斤計較的本色。「過去的契約是三年前打的,我祝九爺和氣生財,價格訂得低了些,可現在不比從前,一吊錢買不到幾斤肉……」
「祝九爺,契約價錢不是問題,若運送途中出了問題,恐怕損失還要更大。」董馥蘭懇切地道︰「我們過兩天就上貨行正式拜訪祝九爺。」
祝和暢望向悅眉,那神情好像在問︰你說如何呢?
悅眉也不說話,先指向自己的心口,再拿兩手搭成一座山,然後又指指了指他,神色淡然、安定、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