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落日余暉里,兩匹馬兒並轡緩緩歸來。
悅眉神色愉快,專注地駕馭小白馬的腳步,讓晚風吹亂的發絲披在她的肩頭上,為轉黑的夜空添上一抹柔意︰而祝和暢卻是板著一張比石頭還硬的臉,騎著大黑馬欺近小白馬,兩眼死命盯住,一雙手蠢蠢欲動,似是怕若有什麼意外,他可以立即扯過韁繩應變。
「大姐,你會騎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來,沒注意到九爺的臉色,笑眯眯地幫悅眉牽了馬。「我就說你行,是九爺擔心過頭了。」
「是啊,沒問題了。」悅眉翻身下馬,但畢竟不夠熟悉,雙手扶住鞍頭,右腳一時還踩不到地。
「大姐,小心。」祝福趕忙搶過去,一雙手牢牢地扶住那縴細的腰肢,幫她安全落地。忽然,一個彈指用力地蹦上了他的額角。
「祝福!誰是付錢的主子?竟然不過來伺候爺兒我下馬!」
「嗚!」祝福捂住額頭,哀怨地望向臉色臭得發酸的九爺,哇哇嚷道︰「我啥時伺候爺兒你下馬了?你那麼大個兒,兩只腳那麼長,咚就跳下來了。再說人家幫大姐,也是為爺兒你分擔辛苦呀。」
「教一個小泵娘騎馬就叫辛苦?」祝和暢冷著臉,莫名其妙開訓起來,「那爺兒我帶著你們趕貨叫什麼?這趟在外頭走了十多天了,一個城又一個城地送貨、載貨叫什麼?還有……」
「九爺,請喝茶。」
熱騰騰的茉莉香片由縴縴素手送到眼下,香氣撲鼻,直沖腦際。
一肚子的莫名火氣頓時熄滅,祝和暢閉了嘴,接過茶碗,垮著一張臉,走開好幾步,坐到離火堆最遠的石頭上。
「我來下面疙瘩,讓大家久等了。」
悅眉熟練地將一塊塊面疙瘩丟人沸水里,滾動的熱水一遇上冷面團,立即停止了滾沸,面團沉入水里,不見蹤影︰但隨著烈火繼續燃燒,冷水再度沸騰,面團則在水中載浮載沉,與熱水激烈地翻滾著。
「呵,九爺最近脾氣很大啊。」伙計們偷偷瞄了一眼冷臉啜茶的九爺,又瞧了默默注視鍋中食物的悅眉,彼此小聲地交頭接耳。
「不是入秋了嗎?風吹著涼,我怎覺得熱?」小李子掏出手帕,抹去額頭細汗,心有余悸地道︰「這幾回九爺出門,一定帶上文房四寶,每天趴在車上練字,照他平常說的,練字收心,所以他在收脾氣啊。」
「可我瞧他練禿了兩只大筆,又買了一大捆筆……」大錘說著,也掏出巾子不斷抹汗。「我好怕九爺也要咱們跟著練字。」
一提起練字,大家都流汗了,一個個掏巾子抹個不停。
「咦!這是大姐教嫂子染的嗎?」王五好奇地瞧著阿陽的巾子。
「嗯。听說是楓葉煮出來的顏色。」阿陽心滿意足地攤開淡褐色巾子,左顧右盼,笑道︰「你們不也拿著新染的巾子?」
「是啊,這是我娘染給我的。」小李子揚了揚巾子,再補充一句︰「當然也是大姐教的啦。噯,大姐本事這麼好,干脆自己開染坊算了。」
「噓,講到染坊,就說到大姐的傷心事,別提了。」
「嚼嚼嚼!那麼愛嚼舌根,干脆別吃面疙瘩,吞下自己的舌頭算了。」祝和暢走了過來,瞪眼吼道︰「祝福!爺兒我餓了!」
「九爺,這兒好了。」悅眉適時端出冒著熱氣的大碗,不疾不徐地道︰「肚子餓也別拿大哥們出氣。空月復生氣,容易傷腸胃,到了那時鬧肚子疼,你想端九爺的架子也端不出來了。」
「你!」祝和暢捧著熱騰騰的碗,眼睜睜看著她將筷子塞進他的手掌縫里,再若無其事地回去幫其它弟兄舀湯,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伙計們睜大了眼!他們很習慣讓九爺沒事嚷嚷了,然而繼祝福之後,竟然還有人治得了九爺。這……是不是表示,以後他們有好日子過了?
呵呵,有個帶他們賺錢的九爺,還有個打理出外瑣事的大姐,他們真是好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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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無邊,月明星稀,遠處山林風聲呼嘯。
「娘,不要走,你不要走!」
「眉兒,娘要走了,你乖乖的……」
「不要!我不要!」她扯住娘親的裙擺,仰起小臉哭泣,希冀娘親能蹲下來抱抱她的小身子,也好讓她偎進那個香香軟軟的懷抱里。
然而娘只是低下頭,模了模她的頭發,露出美麗的笑容,柔聲道;「眉兒乖,以後要听爹的話。外頭轎子在等娘,娘該走了。」
「嗚!娘,你坐轎子去哪兒?」她依然哭個不停,小手掌仍緊抓著娘親的裙子,跟著跑了兩步。「我也要去!眉兒要跟娘走!」
「放開!」娘的聲音不復溫柔,而是帶著急躁和不耐煩。「你不能去!這是我的終身幸福,我上半輩子已經被你爹毀了,不能再讓你毀掉!」
「眉兒,不準哭!」小身子被爹的大手掌抓了回來,她感覺爹在發抖,聲音好像打雷似地怒吼道︰「你听著,從現在開始,她不是你娘了!」
「娘!不要!」她放聲大哭,爹好凶,她不要爹,她要娘啊。
但是娘只回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又背過身子直直走出大門。
「娘啊!嗚嗚,眉兒要娘啊!」她兩只小手臂往前伸去,想要抓住娘親搖曳的紅色裙擺,可是她讓爹抱緊了,完全無法動彈。
娘走了,坐在紅轎子里讓人抬走了。她不要啊,她要娘陪她縫女圭女圭、摘花兒……可娘去哪兒了?娘為什麼不要眉兒和爹了啊?
娘啊!她不斷地嚎哭呼喊,終于掙月兌爹的大手,追上漸去漸遠的紅轎子,但她的腳步太小,怎麼追都追不上,她哭了又哭,跑了又跑,小小的心髒絞得好痛好痛……
悅眉猛然睜眼,望著黑漆漆的羊皮帳頂,一時之間無法回神,以為自己仍是那個哭泣的六歲小女娃兒。
餅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坐起,拿手模向臉頰,感覺一片濕涼。
哭了。她將頭臉埋在臂彎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夢境太過逼真,猶如那時的情景重現︰她也依然記得,當她跌倒在地,哭著要娘回來時,爹過來抱起她,她瞧見了爹眼眶里的淚水……
她用力抹抹臉,掀開羊皮帳,動作極輕,不敢驚動守夜的大哥,就這麼靜靜坐在她專屬的帳邊,將自己暴露在山野的冰冷空氣里。
月光下,遠山黑黝黝的,仿佛是一只潛伏在黑暗的猛獸,它蹲踞在那兒,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跳出來,狠狠撲向她、撕咬她……
冷風凝結,樹葉覆上一層白色寒霜,月光也顯得格外陰寒。
「半夜起來也不加件衣服。」身邊突然出現一個冷冷的聲音。
「九爺?」她抬起頭,好驚訝會在這個時候看到他。
一件溫熱的外袍丟了下來,她不得不接住,抱了個滿懷。
「穿著。」祝和暢在她身邊坐下,也不看她,還是帶著那種涼涼的口氣。「你不要給爺兒我著涼了,我可沒空照顧病懨懨的弱女子。」
「可是你……」悅眉並不在意他慣有的無情恐嚇語氣,他總是有口無心——他是無心的嗎?手上拿著的衣袍是這麼暖和,剛剛還穿在他身上啊,在這個夜涼如水的荒原里,難道他不覺得冷嗎?
「我怎樣?」他似是回答她的疑問︰「我天天練功打拳,不怕冷。」
她讓他的衣服裹了多少回了?數不清了。包括她為了外出方便,拿了他的舊衣裳改小,換作男兒裝扮——她一直是包覆在他的氣息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