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約約記得,她臥在一個大大的懷抱里,馬蹄奔騰,風聲嘶吼,有如鬼哭神號,從黑夜跑到天亮︰進了城,那個心跳得很快的男人將門板敲得雷響,挖醒了老大夫,接著就是縫傷口、敷藥、吃藥……
親眼見到一針一線縫在她的小腿傷口上,她咬牙瞪視,也永遠會記得,這是雲世斌給她的。當時下了麻藥,不怎麼痛,可這會兒退了麻藥,她整只腿簡直痛得想切下來,干脆直接喂狼吃算了。
腳痛算什麼?只有心痛才是最痛苦的,那是永無止境的折磨。
死了倒一了百了啊,可是她不甘心,她無法瞑目,就算死了,她的魂魄還是會淒淒惶惶地留在這世間,非得找到雲世斌問個明白不可。
什麼是情愛?什麼是承諾?她要听他親口解釋。
「姑娘一直在流汗,睡不太安穩。」一個婦人聲音傳來,同時額頭也沾上了濕涼的巾子,頓時紆解了她的燥熱。
「大娘,這里有五十兩銀子,麻煩你照顧她,給她買點東西補身子,剩下的你就自己收下。另外二十兩銀于是給她當盤纏的,呵呵,你可別自個兒藏起來了。」
「哎喲,九爺真愛開玩笑,你來來去去幫咱藥鋪送貨這麼多年了,你就安心放姑娘在這兒養病,大娘連你這五十兩都不收的。」
「不,請一定收下。這位姑娘傷重,需得好好調養身子。」
「呵!」大娘聲音略為揚高。「九爺,你很關心這位姑娘?」
「只是路上撿到的,做件善事。」男人的聲音很僵。
「九爺,你真是好人。唉,她讓野狼傷得這麼重,很可憐啊。」
她很可憐嗎?是啊,她好可憐,先是被雲世斌拋棄,再來在路上差點讓狼吃掉,普天之下,還有誰比她更可憐、更可悲嗎?
不,打從她決心上路,她就不願自憐自艾。或許她歷練不足,但她已經懂得遇到險境就要突破,包袱里的小剪子就是她的武器,足以讓她抵擋野狼的攻勢,而她的心頭也有一把剪子,誰敢欺負她,她就會反擊,給對方顏色看看!
與其待在絳州為妾一輩子怨懟,她要上京爭取自己的感情和地位。大少爺應該了解她的,他們青梅竹馬十年了,難道還抵不過兩個月的分離嗎?他一定是不得已的,他的心在她這里,他會忠心于她,他一定還沒跟那位大小姐睡覺,他們只是利益聯姻,一定是貌合神離……
「姑娘好像在哭,看來傷口很痛。」大娘憐惜地為她拭淚。
不哭!她怎會哭?她的魂魄給了大少爺,只有找到他,她才能尋回自己的心魂,重新臥進他的懷抱哭訴這些日子以來的相思和委屈。
她好累,她要去找她的魂了;魂牽夢系,思念無盡,在那渺渺茫茫的夢境里,是否有一點點的火光,指引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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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開市,京城街上一片熱鬧,人來人往趕著拜年。
祝和暢循例拜訪幾個重要的主顧。雖說和記送貨信譽卓著,他只怕客戶排不上忙碌的運貨行程,不怕沒有生意上門,然而在商言商,人情世故不能免,一個早上下來,他已經拱手拱得快斷掉了。
「祝福啊,我看咱貨行還是開大一點,爺兒我屋中坐,翹起腿,哈碗茶,等著人家上門拜年,多輕松啊。」
「九爺你條件太苛,恐怕還找不到合意的伙計呢。」
「你快快長大,練好體魄,我分派你趕貨,別老當個跟班的。」
「當跟班的才重要呢。」祝福頗為自豪地道︰「要不是我幫九爺記住拜年的名單,備好賀禮,爺兒你大概早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一頭拜進護城河里去了。」
「嗟!」他雙手正感酸麻,正好拿祝福來舒展一下,當頭就彈出一指。「你的本事誰教的?還敢拿來說嘴!好了,下一處是哪里?」
「嗚,董記布莊啦。」祝福嘟起嘴,自顧自地往前走去了。
提及董記布莊,祝和暢不免想到那位倔強的耿姑娘。
他後來並沒有向雲世斌收取違約金,也沒提及耿悅眉偷上貨車的事情,反正自會有家人通報她失蹤的消息,那是他們雲家的事。
他從來就不是好人,他只是不願惹上一身腥羶,向來獨善其身的他能為她做到安排養病且不告知雲家的地步,已經是仁至義盡。
接下來就請她自求多福了。
「九爺,鬼鬼……鬼來了……」祝福一臉驚恐,跑了回來。
「大過年的,鬼都去廟里搶貢品了,你又見著哪只鬼了?」
「就是陳世美的老婆啊,她來了。」祝福趕緊指了過去。
順著那根略微顫抖的指頭瞧過去,祝和暢也是大吃一驚。
才想到她,果然又見鬼了。那個小泵娘就站在董記布莊的對街,白著一張臉,抱著一只扁平的包袱,緊緊抿住沒有血色的唇瓣,睜著一雙大大的眼楮,動也不動,就直直瞧著店門里進進出出的人潮。
她一身灰撲撲的,布鞋破損不堪,看來是走了很長的路︰頭發倒是梳理整齊了,身上穿著的就是他留給她的鼠灰色厚棉袍子,可是袍子太長,她用腰帶束起,將多余的部分拉出垂下,這讓她的身子看起來顯得有些臃腫,和那張蒼白瘦削的臉蛋完全下成比例。
天!一個月還不足以讓她撕裂見骨的傷口愈合,她就是不死心,非得拖著這一條半死不活的小命來找雲世斌嗎?
「九爺,我們還進去嗎?」
「等等。」祝和暢正好瞧見雲世斌送客出門。
出門前應該翻黃歷的,今日此刻不宜拜年,可他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往董記布莊走去,更別說走在前面緊張興奮想看好戲的祝福了。
大街上人很多,新衣新帽,聲聲恭喜,車如流水馬如龍,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守候多時的小泵娘。
大紅春聯紅艷艷地張貼在門楣,簇新的黑色墨汁淋灕地揮灑應景的詩句,新糊的雪白窗紙折出日頭的光芒,站在門前微笑送客的男人一襲嶄新合身的寶藍衣袍,充分而完美地襯出他溫文爾雅的風采。
悅眉站在對街屋檐下,抱緊小包袱,痴痴凝望,視線變得朦朧。
衣不如新啊!他穿了新衣,竟是變得如此俊逸非凡、玉樹臨風,整個人月兌了胎、換了骨,就像是京城里隨處可見的貴公子。
可是,人不如故嗎?他娶了新人,是否仍記得她這位舊人?
「大少爺!」她顫聲喊了出來。
「悅眉……」雲世斌身子一震,愕然轉身,喊出了她的名字,隨即撇下還賴著不走說客套話的客人,奔到了對街這邊來。
她喊他,他就來了,她頓時淚盈子睫。
「你果然上京城了。」短短的一條街面距離,雲世斌的臉色已由錯愕轉為凝重,右手握住她的臂膀就道︰「這邊人多,進去里頭說。」
「不,我不進去。」悅眉望向「董記布莊」的招牌,用力搖頭。
「悅眉,你不要這樣。」雲世斌急切地道︰「家里來信說,你不見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很多事情想問我,可我在信里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難道你不能體諒我?非得將染坊弄得一蹋糊涂來報復我嗎?」
聲聲焦慮,步步驚心。悅眉不解,他到底在急什麼?她就這麼見不得人,他們不能在街上將事情談清楚,一定得拉她進屋躲起來說嗎?
「我……我不是報復,我心情不好……」她自知理虧,急急解釋道︰「我弄壞的都是基本的五色染料,古大叔他們也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