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影!」程順臨走不忘再瞪一眼,惡狠狠地道︰「你怎麼來,就怎麼去,別壞了咱程實油坊和喜兒的名聲!」
江照影只能呆立著,任由程順扯他、罵他,他甚至希望他能打死他。
死了,就能解決事情嗎?就能不再讓小姐傷心難過嗎?
望著那一身淡雅的素白身影,他頓覺心如錐刺,疼痛不堪。
名義上,她雖然是主理油坊的小姐,可只要兩人單獨在一起時,她卻總變成孩子似地,全然依靠著他、信賴著他,等著他幫她作決定,更喜歡跟他說個不停,跟他玩鬧,為他展露甜美開朗的笑靨……
他自知身分,不求其它,但求默默守在她身邊,為她分勞、為她擔憂,只要見她歡喜,這就夠了。
可如今——她一頭烏黑秀發依然是扎成一條長辮子,襯出她一張皎好圓潤的鵝蛋臉——那秀美臉龐卻是黯然神傷,不再為他而笑。
他眼眶濕熱,抿唇不語。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麼?
房內陷入沉寂,白日漫漫,蟬鳴唧唧,叫得令人好生心慌。
好一會兒,喜兒終于將一雙水眸定定地瞧著他,幽幽開了口。
「我不反對小酌,但你身為掌櫃,身懷巨款,喝到如此爛醉如泥,又將收來的帳款當作賭資,我說什麼也不能原諒你。」
依然溫婉的聲音將最後一句話說得鏗鏘有聲,立刻擊碎了他的心。
「阿照,我很失望,我是這麼信任你……」
他又是心痛如絞,曾經讓她信任的他,卻是做了不該做的事,再也不能讓她依靠,更不值得再讓她信賴!
「剛剛叔叔說的沒錯,油坊掌櫃必須誠實可靠,甚至一次也不能犯過,你可以記錯帳、算錯錢,但就是不能拿款子……」
她漸說漸哽咽,淚水流淌而下。
「我也不要你賠錢,你賠不起,可是,你不能留下來了。」
仿若雷殛,他握起拳頭,咽下急速竄至眼眶的熱淚,一顆心又如扎下千針萬刺,痛得他幾欲狂喊而出。
他不怕再過飄零流浪的日子,心痛的是,他讓小姐受傷了。
「你沒有話要說?」喜兒紅著眼眶,望向始終沉默不語的他。
「小姐,對不起。」
喜兒再也承受不住,立即起身跑出房間,更多的滔滔淚水從心底涌出,不可抑止地狂泄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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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天際響起幾聲悶雷。
程實油坊的伙計正在打掃店面,不像平日嘻笑談天、準備打烊的輕松氣氛,大家都是臉色沉重,比天上堆積的陰雲更晦暗。
「江掌櫃在嗎?」一個胖大中年大漢走了進來,東張西望。
喜兒正檢視缸里的剩油,忙抬起頭來,強打起精神,扯出笑容道︰「吳老板,請問有事嗎?你要的油都送過去了。」
「你們送了油,倒忘了收錢。」飯館的吳老板笑逐顏開地從懷里拿出一張銀票,「二百兩啦,我給程姑娘親自送來了。」
「昨天不是去收了嗎?」喜兒有如一記悶棍打在頭上。
「半年的油錢,我早準備好了。」吳老板拿胖手指彈著銀票,笑道︰
「昨天一大早,忽然說我鄉下的老祖父得了急癥,就快要不行了,嚇得我急忙雇車回去,還好只是小傷風,找大夫開藥就好轉了,可我一急,就將這張銀票也給帶回鄉下了。」
「昨天……」喜兒的聲音在顫抖。「他……江掌櫃沒跟你收錢?」
「沒呀!」吳老板奉上銀票,「程姑娘,請收下。」
「快!」喜兒連雙手也在顫抖,根本就接不住銀票,完全不敢猜測自己誤解了什麼事,話也說不出來了。「誰快去……」
早有機伶的伙計丟下掃帚,「我去叫阿照。」
喜兒從來沒這麼害怕過,她吃力地移動腳步,也想過去找他。
對了,他還要打點行李,也要考慮何去何從,更要填飽肚子,他不會那麼快走的,他一定還在房里,一定的……
「怎麼回事?江掌櫃不在嗎?」吳老板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喜兒姑娘,我來了!」門口又走進不請自來的侯觀雲,一臉余悸猶存,猛拍著心口道︰「總算逃出來了!還好女人愛看戲,什麼才子佳人、生離死別,看得哭哭啼啼的,這才能忘了我的存在。」
沒有人理會他,伙計們四處奔走,神情緊張,好像在找人。
他很習慣沒人理他了,又笑咪咪地招手喚來他的八個隨從。
「喜兒姑娘,我家來了一群女眷,帶來很多美味可口的糕餅和點心,我一個人吃不完,叫他們扛來給你吃……咦?還是沒人理我?」
「小姐!」栗子首先沖了回來,慌張地捧著手掌里的銀子,急得快要哭出來了。「阿照不在房里,桌上擺著這些銀子。」
「阿照的衣物都還在房間,他應該還沒走。」又有伙計回報。
「阿照不在倉庫。」
「院子沒見到人影,也不在作坊里。」
「阿照沒來廚房。」正在做飯的小梨也緊張地跑出來。
趁著這空檔,侯觀雲揪了一名伙計問明原委,才一听到喝酒賭錢,他已然心中雪亮。
「喜兒姑娘,江四哥沒說嗎?」他趕緊插話,「他昨天到我家祭拜江家亡魂,我爹給了他二百兩的功德錢,你該不會誤會那是帳款吧?」
「他沒說啊……」喜兒的心魂好像被抽空了。
她還問他有沒有話要說,為的就是讓他辯解,希冀留下轉圜的余地,可他竟然什麼也不說,就寧可讓她誤解,然後一走了之!
栗子和其他伙計數著手掌上的銀兩,「這里有二十五兩多,小姐,這該不會是阿照來油坊以後的所有工錢吧?」
喜兒怔忡地盯住那堆銀子,里頭有他當伙計時領的吊錢銅板,也有他當掌櫃後拿的碎銀,他都存下來了,再原數奉還給她。
他甚至不帶走一件衣物,空空的來,空空的去。
不……他將她的心給帶走了。
「他有留下字條嗎?」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她顫聲問道。
伙計們一起搖頭。
「江四哥本來不喝酒,他說要趕回來吃飯,偏我爹硬要他喝。」侯觀雲第一次見到喜兒流淚,他不由得痴了,聲音也低了,「我問你們,若有人當著你的面,將你家祖先牌位當作惡鬼給燒了,你心里難不難過?想不想喝一口悶酒?」
伙計們一起點頭,想到了命運多舛的江照影,又一起嘆氣。
「我只是沒料到,他又讓程大山、程大川給拐去賭錢。」侯觀雲也跟著嘆氣。「不過呢,他大概也醉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吧?」
喜兒思前顧後,已是心如刀割、柔腸寸斷。
是她趕他走的呀!可他怎能啞巴吃黃蓮,說走就走?!
「我去找他,我要他回來!」
她大喊出聲,猛然邁開腳步,但一夜一日以來的心力交瘁卻讓她再也撐不住,身子晃了晃,差點軟倒下來。
「小姐!」小梨動作快,馬上扶住她。
「我們快分頭去找,阿照一定還沒走遠。」伙計們立刻出動。
「你們別擺我的椅子了。」侯觀雲揮揮手,阻止他的隨從搬來那張黃花梨木圈椅,匆忙走出門。「快將我的馬牽來,我去找長壽,你們各自往八個方位尋人,沒找到人,就別回府吃飯啦!」
一時之間,鬧哄哄的油坊走得只剩下喜兒和小梨。
「小姐,你坐下來,你別哭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說?」喜兒按捺不住陣陣的椎心苦楚,不覺放聲大哭道︰「我怎麼辦?他走了,他走了,小梨,我可該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