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好像是那條田字鐵片項鏈,可又好像不是。
近在眼前,她看得很清楚,昔日的舊紅細棉繩纏上了五彩絲線,一圈圈橫著、斜著纏繞著,重新將所有爛舊欲斷的舊繩扎得堅固艷麗;而那塊田字墜子也不一樣了,稍微變厚、變大,閃出淡柔的金色光芒。
田三兒悠悠地道︰「我以前為小芋打了一條項鏈,她一直戴在身上,擦得很光亮,更難得的是隨她入了棺木兩年,仍然又亮又新。」
咦,好像有什麼事情怪怪的?小芋盯著鐵片,不確定地問道︰「就是這條項鏈?」
「是的。」
「不是吧?以前是一塊薄鐵。」
「妳怎知道是鐵片?看過?」
「沒有。」趕快閉嘴。
田三兒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原來的鐵片似乎被火燒過,邊角兒有一點點黑黑的,翹卷了,我請金子店的師傅溶了,再添上金和銅,也是自己親手打造,重新鑄上這塊新的墜子。」
「你又打鐵?」
「是啊,妳瞧我的指頭。」田三兒孩子氣地張開十指,笑道︰「又給敲得坑坑疤疤的,畢竟我不是做細活的料。」
她瞧著心疼,卻不敢去撫模他被燙出水泡的指頭。
「我不疼。」像是主動回答出她心里的擔憂,他的語氣更為開朗,「能把舊的翻成新的,重頭再來,這是好的開始。」
「舊的,不要了?」
「舊的沒有不要,瞧這棉繩就是舊的,可過去不好的,就像那燒黑一角的鐵片,這就將它溶了,再做一塊新的。」
沉默片刻,小芋只是低頭揪著手套。
「妳認得這是什麼字嗎?」
「大爺的姓,田。」
「小芋總是把我的田字寫得方方正正的,就像這塊墜子,也像我娘墳前那塊刻得像是四個正方形的墓碑。」
「喔……」沉默是金,什麼都不要回應就對了。
「總有一天,我會再親手為我最心愛的女子戴上這條項鏈的。」
小芋一震,三兒果真忘了她了,他就要另娶了……
「妳或許要問,難道我就不想小芋了嗎?我這就告訴妳,想!」他的聲音有了激動,放在她腰上的手掌也不自覺地使了力氣,「我還是很想她,想到心肝都要碎了,又想到她吃了那麼多的苦,我就睡不著,只好半夜起來到處亂走。」
「大爺……你要保重身體啊!」
「我會保重的,我一定要身體強壯,這才能保護我的妻兒。」
小芋的心好亂,三兒今天說話顛三倒四的,一下子說想小芋、一下子又說有心愛的女子和妻兒,到底他在說誰呀?
她不會再想了,反正三兒已不再屬于她,再想只是折磨自己呀。
但他就敞著衣襟,那塊新打的田字墜子在她眼前晃呀晃,逐漸放大、變亮,滿滿地佔據了她的視線,很快就被一片水霧氤氳給模糊了。
是時候了吧?田三兒察覺懷中人兒的顫動,心也跟著緊揪成了一團。
閉彎抹角不是他的個性,他更無意試探她,他只是想讓她知道,黑布袋的外頭有他在等著她,他要她自己走出來。
他低下了頭,輕輕將臉頰靠上她的肩頭,心中無限疼憐,低聲喊出最想念的名字,「小芋……」
「哇,那邊有荷花!」
小芋心髒怦怦劇跳,這應該又是三兒思念過度才糊涂亂喊的吧?可是……他怎能喊得如此柔情呀!
「那池塘的荷花好多顏色喔,一朵朵開得比海碗還大。」她不能再靠在三兒身上了,她怕她會狂哭出來,說著就想跳下馬背,「我去摘幾朵回去,荷葉也可以拿來蒸飯……」
身體被按住,沉穩的聲音響起,「我幫妳采來。」
「可是……」她已經滑了一半身子下去了。
「坐好。」他將她拉起,再度穩穩地坐在馬背上。
「等等呀!」嗚,怎麼拋下她跑掉了?
「不要怕!」田三兒回頭,一雙濃眉大眼朝她直笑,兩個酒窩咧得又深又亮,大聲道︰「我會回來的!」
他會回來的,馬兒也很溫馴,動也不動地站著,只是輕甩著尾巴趕蒼蠅,她不必害怕摔下。
為什麼?為什麼在那一瞬間,她會那麼害怕三兒離開她?
熱淚滾滾落下,那個采荷的高大身影也如剪影般地貼在她心底。
才慌慌張張拿巾子擦掉淚珠,眼前就遞來一支女敕白帶紅的荷花。
「給妳。」
她不知所措地接了過來,楞楞地看著三兒將采來的荷花、荷葉濕淋淋地胡亂塞進了後面的鞍袋里。
馬匹又慢慢走了起來,身後的男人往她身上深深吸了口氣。
「好香!」
「這荷花挺香的。」她故意將荷花舉得高高的。
「山里村也有荷花,我常常和小芋坐在溪邊看荷花。奇怪吧?荷花都是長在池塘,山里村的倒是長在溪里。」
小芋抓著荷花梗,默默凝視花辦間的水珠。
「等到荷花開得差不多了,小芋會趁干枯之前采下,拿回去給她娘煮湯。對了,我常常去她家玩,吃的都是花大娘燒的飯菜,我到現在才發現,以前我竟然沒嘗過小芋做的飯菜!」
幸好沒嘗過,小芋低垂的頭幾乎要踫上荷花了。
「不過,她常常做芋頭糕給我吃,我很想念那滋味,妳有空的話,做來給我嘗嘗吧。」
「唔。」她一定沒空的。
「我唱一支家鄉的曲子給妳听,好嗎?」
「喔。」
「荷花開,荷葉兒重重,相思也重重,哥在這頭找,妹在那頭藏,妹兒無影蹤,哥兒費思量,水上鴛鴦兒兩只,水底金魚兒做對,妹妹怎忍哥哥不成雙?荷葉兒重重,藕斷絲不斷,還請妹妹快出來,攜手與哥地久又天長。」
熟悉的家鄉小曲回蕩在耳畔,那低沉渾厚的嗓音唱出了昔日的歡笑。
那是她和三兒手拉手,光著腳踢溪水,在那個不知烽火為何物的年紀里,他們天真無邪地一起合唱,唱完了,他就鬧著跟她親嘴……
往事如夢,淚珠兒一顆顆掉進了荷花瓣里,晶瑩剔透,匯聚成潭,映出垂首流淚的她,也映出身後一對深深凝視的眼眸。
「大爺,別唱了,我好累。」
「好,妳累了,就睡一覺吧。」他擁住她的肩頭,將她摟得更緊,柔聲道︰「放心睡,等妳醒來,我們就回到家了。」
她真的累了,全然沒注意到他已然哽咽變調的歌聲,也沒察覺那幾乎揉進她手臂的大掌,她只想休息,再也沒有力氣藏起自己了。
閉上眼楮,抓著荷花,她窩進了他的懷里,听著他的心跳,什麼也不去想了。
馬兒慢悠悠走著,人兒也沉沉睡去,大江東去,帶走世間憂愁。
他低下頭,隔著遮臉巾子,輕輕地吻上她的額角,而擁抱著她縴細身子的雙手,這輩子無論如何是再也不願意放開了。
第十章
黃昏的宮殿里,皇後正與皇帝共同進餐。
「皇上,常遇春老練穩健,作戰經驗豐富,你就別擔心了。」
馬皇後端上一杯酒,勸著愁眉苦臉的皇帝。
朱元璋一口飲下了,還是愁眉苦臉。「這回命他攻打上都,就是要消滅蒙古人的剩余勢力,雖然去年打了勝仗,但北方是蒙古人的地盤,我們八萬步兵、一萬騎兵,怕是不夠啊!」
「既然擔心,你怎麼不派田三兒去呢?」這幾年隨夫征戰,馬皇後也不是省油的燈,她直言規勸道︰「他本身就是一員勇將,又和常遇春那麼熟,兩人搭配起來用兵調度也靈活些。」
「田三兒那家伙。」朱元璋一臉不悅,「不過是個鄉下來的粗漢子!一天到晚抗旨,還上表說要回家種田,是故意以退為進要朕晉升他官爵嗎?哼,他以為有了陳友諒這樁功勞就敢跟朕拿架子嗎?也不想想他只是投降的元兵,朕還懷疑他當年是蒙古人派來臥底的奸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