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頭一動,忽然很想幫他洗衣服,流汗髒了,她就為池洗得干淨清爽。
「好了。」
朱由楠小心翼翼地打了結,拿過剪子剪掉魚腸線,知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
尹桃花伸過手,抹掉一顆即將滑落他下巴的大汗珠。
「咦?」朱由楠覺得有什麼東西,伸手模了模下巴。
「桃花不知道擦濕了幾條帕子,連袖子也濕透了。」賈勝佗出現身後,微笑撫模一把黑胡子。
尹桃花卷起了濕袖子,那也是她拿來幫阿楠擦汗水的,「阿楠救人,我能幫點小忙,我很開心。」
朱由楠這才明白,今天汗水沒滲入眼里癢著了他,並不是他忘記流汗。
賈勝佗蹲下來搭上病人的脈搏,問道︰「阿楠,你把這家伙弄昏了?」
「不,是他過度耗弱,加上麻沸散起了作用。不過讓他睡一覺也好,我已經給他吃過補血丸,讓他先撐住體力,過一個時辰再喂他喝藥。」
「阿楠,你縫太久了,下回熟練些,得減少一半的時間才行。」
望著那歪歪斜斜的縫補線,朱由楠頓時脹紅了臉皮。
「可我縫大血管,又縫了皮……」實在是很傷眼力、又很耗費心神耶!
但技術不好,就得認錯,他回去得再找塊豬皮練習,順便請桃花教他縫出漂亮的線條。再怎麼說,賈大夫是他的師父,他還是要恭敬。
「我知道了,下次改進。」
「嘿,阿楠畢竟不是書呆子,出師了!」賈勝佗把完脈,放心地站起身。
「賈大夫,你早該過來看他的。」朱由楠不免要埋怨一句。
「咦?你學那麼久的醫藥,早已能獨立看病了。那時小橘生病,你還不敢自己看,硬要叫我老人家天天出診,桃花,妳說他是不是忒膽小?」
「不會啊,剛才流了一地的血,我不敢看,他都不怕呢!」
尹桃花取了干淨的巾子,正在幫姓賀的男人擦拭身上的血跡。
見她踫觸別的年輕男人,朱由楠胃里涌起一股酸氣,是肚子餓了嗎?
「桃花,妳怕血,我來擦吧。」他搶過巾子。
「我來。」又被另一人搶了過去。
「宋大叔?」見了宋銓,尹桃花笑道︰「讓你看到他了,噓,你千萬別說喔,也不要讓紅豆她們知道。咦,她們呢?」
「已經吃過午飯,在睡午覺了。」宋銓拿著巾子,直視那個昏睡的男子。
「嚇,這麼晚了?!」朱由楠按下肚子,確定自己是餓了。
「少爺,這個人……」宋銓神情嚴肅。
「這……」朱由楠又開始天人交戰了,這病人是「盜匪」啊!
「阿銓,你別繃著那張臉嘛!」賈勝佗笑咪咪地道︰「今天大家都忙壞了,洛陽城昨夜雞犬不寧,小兒受驚、大人傷風、老人失眠,這才一堆人跑來看病。官兵也很忙,從昨夜到中午,跑來五趟,問我有沒有一個被砍一刀的壞人跑來求醫?我說沒有啊,被鐘指揮砍了,還活得了嗎?」
「是被鐘衛林砍傷的?」朱由楠很驚訝,不由得望向那姓賀的,鐘指揮出身武狀元,是洛陽最驍勇的戰將,這人竟能逃過他的利劍,絕非一般等閑小賊。
「是啊,听說昨夜商洛山的首領大哥只身闖進大牢,救走他三個兄弟和一整個牢房的人。不過也真笨,一次救那麼多人,他只好墊後擋追兵,剛好昨晚值夜守城的是鐘指揮,雙方見了面,不由分說,大戰三百回台,打得難分難解啊!」賈勝佗一雙手比來此去,好像親眼見到兩人對打似。
「他就是那個首領大哥嗎?」尹桃花突然感到事態嚴重。
「問他嘍!」賈勝佗攤了攤手,「沒我的事,我吃飯去了。」
「少爺?」宋銓只是繃緊著臉。
朱由楠這輩子還沒做過任何「重大」的決定,他是剛出師的大夫,應該仁心仁術;但他又是福王之子,面對叛逆的盜賊,應該立刻報官捉拿……
尹桃花心里也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她再怎麼不解世事,也明白姓賀的男子犯下滔天大罪,即使他並不是真正的「壞人」……
「阿楠,你快回去,沒你的事了,賈大夫,我出去雇車。」
「桃花,妳做什麼?」朱由楠忙問。
尹桃花急得紅了眼眶,「是我執意留下他,既然醫好了,我不能連累阿楠,也不能連累賈大夫,我要趕快送走他。」
賈勝佗抬了眉毛,「四處城門守得緊,妳去雇車的話,也會走漏風聲。」
「可是……你們都是好人。」淚珠兒在尹桃花的眼里打轉,「阿楠,是我不好,我不知道這麼嚴重,我不能老是連累你,萬一有事,我會擔起一切,只是……我欠你的房錢,沒辦法還了……」
望著那晶瑩的淚水,朱由楠的心思立刻平靜下來。
一個在溪邊唱曲、洗衣的天真小泵娘,不該承擔這些無所謂的紛紛擾擾的。
捫心自問,是誰讓她顛沛流離、擔憂受驚,不能再自在唱歌的呢?
「傻!又談房錢?妳忘了還要照顧紅豆和小橘長大?」他露出溫煦的微笑,上前輕撫她的頭發,像是模紅豆、小橘似的。「桃花,既然我救起他,就會盡一個大夫的職責,照顧到他恢復體力為止,接下來就看他的造化了。」
「阿楠……」
「讓他住下來吧。再說賈大夫德高望重,官兵也不會隨便進來搜查。」
「呵!這小子倒捧起我了。」賈勝佗笑道︰「也罷,這里沒有多余的房間,就叫這家伙睡倉庫的地板吧。」
「那……我可以去準備被褥了?」尹桃花抹了淚,綻開笑容。
宋銓听了,還是臉色嚴肅,沒有說話,只是轉身為病人擦拭血漬。
倉庫里,依舊悶熱,但朱由楠卻好像回到溪邊,任由那泠泠流水滑過心頭,一些困惑不明白的事情,有朝廷的、福王的、流寇的,還有關于桃花的……好像逐漸洗出了清明的脈絡了。
三日後,天色微陰,走在街道上,朱由楠一身輕便,心情格外愉快。
「今天倒舒爽,毒辣的日頭躲到雲後頭,不然又流了滿身大汗,去了還教桃花猛灌我涼茶。」他的笑意十分柔和。
「七爺,你應該幫尹姑娘找個好人家嫁了。」
「嗄?」
「屬下的意思是,尹姑娘也到了適婚年齡,又得照顧紅豆和小橘,以福王府的人脈,應能為她找到一個合適的好夫家,讓她真正的安定下來。」宋銓也知道冒犯小王爺,但他還是得說明白。「當然,不能讓她知道是福王府幫的忙。」
「你在說什麼?」朱由楠從不動怒,但此刻竟然惱了。
「七爺,恕屬下直言,為了尹姑娘好,您不要再見她了。」
「她在賈大夫那里很好啊!」
「您能娶尹姑娘嗎?」
這句話就像一枝箭,直接射入朱由楠的心髒,扎得他猛然一痛,說不出話來。
宋銓又道︰「七爺將來還是會娶一位名門閨女為正室,您若為尹姑娘著想,就別讓她傷心……」
「別說了!」
「而且,有關賀擎天的事,總是一塊大疙瘩,萬一讓王爺知道七爺救了山城,那……」
「我駕福王府的馬車,叫姓賀的躲在里頭,親自送他出城,不就得了?」
「七爺,請恕屬下無禮。」
言盡于此,宋銓不再說話,七爺好像自六歲那年的端午節最後一次大哭大鬧吵著要喝雄黃酒以後,已經十多年不見他這般任性說話了。
朱由楠踩著垂重的腳步,他知道宋銓向來冷靜理智,所言皆為他和桃花著想,但……教他一日不見桃花,這怎麼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