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血過多了,再不縫合傷口,你會死的。」
「死之前,我會離開。」賀擎天一笑。
「你何必冒苦生命危險,犯下滔天死罪,徒然讓你的妻兒傷心難過?」
朱由楠皺著眉頭,重新綁妥布條,稍微止了血流,忍不住教訓起這「逆賊」來。
「干這種殺頭大事,就不談兒女私情,我沒什麼好牽絆的。」依然是坦蕩一笑。
「大事?這算哪門子大事?!你們四處造反、制造動亂,害天下多少百姓不得安寧?又浪費了多少兵力?你們想過嗎?」唉,他干嘛要救一個流寇啊!
「我們只想讓老百姓過更好的日子。」
「你們是一群鳥合之眾,有啥本事?」
「皇帝剛愎自用,不听忠言,嚴刑峻法,殺害忠貞之士,以致滿朝小丑跳梁,吏治敗壞,誰才是烏合之眾?」
朱由楠听他說話條理清晰,不像是山賊,倒像是念過書,反讓他更想說理。
「朝廷的事,不外乎訛傳,皇上聖明,一即位就斬了閹逆魏忠賢,加強兵力駐守遼東,抵抗清軍,護衛我大明江山,如此賢君,你們又明白嗎?」
「昏君若不殺袁崇煥,也不至于今日艱苦抵抗。」賀擎天眼神閃過一抹抑郁,又望向朱由楠道︰「看樣子,你是一個準備赴京趕考的書生,滿腔熱誠的準備為朝廷效力吧?」
「呃?」
「你可知那是怎樣的朝廷?遠的不說,就說近的福王,去年他在洛水邊蓋一座行館,不只加重稅收,強彰存役,還佔了十幾座村子的土地,害幾千百姓無家可歸,我三個兄弟率眾抵抗,中了埋伏,被下在洛陽大獄里,這事你知道嗎?」
「福王怎會做這種事?那一定是地方巡撫下的荒謬命令!」
「你讀書讀迂了!巡撫听誰的命令?就是可以讓他升官發財的福王!」
「不會有這種事的!」
朱由楠吼了出來,不願相信「逆賊」所言。
然而,桃花不要他考官,這才不會變壞人;而他認定的「壞人」竟是遭受「好人」迫害的老百姓,這世間的王法和天理是怎麼了?為何如此錯亂?!
「你們在吵什麼呀?」尹桃花匆忙跑進來,竟然見到兩人大聲講話,她急若道︰「別讓外頭听見了!阿楠,今天病人很多,賈大夫沒空,他要你看著辦。」
「沒空?可是……」朱由楠又瞧了那迸裂流血的傷口,立即忘記方才的天人交戰,額頭開始冒出冷汗,「這傷口要縫合,還要調傷藥,我做不來呀!」
「我再去找賈大夫。」尹桃花又急忙奔出去,回頭不忘關上倉庫大門。
「小兄弟,我還是走吧,」賀擎天用手按住地面,想要起身。
「不行!」朱由楠握住那健壯的手腕。
「抓我見官府?」
「我不跟你吵了,你好生躺著,這才不會一直出血。」朱由楠二話不說,扶他躺下來,高舉他的左臂,原握腕的手改由搭住脈搏,沉思片刻,又道︰「脈象微弱,氣血不足,你不要再說話,等大大過來。」
賀擎天見這書生滿頭大汗,用力扶舉他受傷的手臂,一臉氣惱,像是不情願,可又像個認真的大夫,還不時調整他縛住手臂的布條,似乎是怕他阻塞氣血廢了手臂。
他不覺由衷地道︰「小兄弟救命之恩,日後賀某必當回報。」
這姓賀的真是令人左右為難!朱由楠使了性子道︰「我還沒本事救你!都叫你別講話了,這屋子翻了牆出去就是巷道,你想引人來拿你嗎?」
賀擎天淡然一笑,靜心調勻氣息,閉日養神。
朱由楠實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扶著「賊人」的手臂,索性也閉目養神。
「阿楠、阿楠!」桃花終于趕回來了,肩上還背了賈勝佗的藥箱子。
朱由楠睜開眼,松了一口氣。「妳沒讓人知道吧?咦,賈大夫呢?」
「我沒讓人知道,我挨到賈大夫旁邊,偷偷跟他說的。可他真的好忙,外頭至少還有四、五十個人等他看病,他說你會縫傷口,叫我到他房里拿救命藥箱,里頭該有的都有。」尹桃花放下藥箱子,滿臉期待地望著他。
「什麼?!」
「別叫那麼大聲呀!」尹桃花幫忙打開箱子,「我在這邊一個月,知道阿楠你醫術學得很好,所以賈大夫才放心讓你救人。」
「我……我只看過賈大夫縫傷口。」朱由楠冷汗直流,賈大夫是要他害死人嗎?「雖然我縫過豬皮、羊皮、牛皮……」
賀擎天臉色從容,微笑道︰「小兄弟,不妨當我是一頭牛吧。」
「這……」縫牛皮和縫活人不一樣啊!
「橫豎也是一死,就算失敗了,小兄弟,我也不會怪你。」
「你別這麼說,阿楠一定可以救你的!阿楠?」尹桃花忙道。
朱由楠瞪著滿箱子的救命藥材和工具,每樣他都很熟悉,也都深知各自的功用,但教他實際去救人、縫人……
「阿楠,」尹桃花輕輕按住他的手背,輕露笑容。「賈大夫相信你、我相信你、這位大哥也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喔!」
她總是這麼單純地相信,她相信他是好人,他就是好人;她相信他醫術「高超」,他彷佛就真的醫術高超了。
「可是……我從來沒縫過……」還是不能開玩笑。
「幫你擦擦汗。」尹桃花掏了自己的帕子,為他輕拭額頭上的汗水。
「像你打一開始,呆呆的不會抓青蛙,可撲了幾次水,抓到訣竅,這不就會了?那你一開始縫下來,只要縫上幾針,也就能上手了。」
這個比喻實在有點失當,朱由楠偷瞧姓賀的一眼,見他頗有興味地看著自己,忙又轉回頭,眼前蒙來一塊帕子,這才發現桃花正在幫他擦汗。
他臉頰又熱了起來,「我、我本來就會抓青蛙了,這個縫縫補補嘛……」
「阿楠,我會縫衣服,可我不懂經脈,還是得你來救人,別讓賈大夫笑你白學五年的醫術。」
是啊,再嚕嗦猶豫下去,他就要縫一具死尸了。
「阿楠,別怕,我會幫你的。」尹桃花又繼續鼓勵,突然覺得有些難為情,她也不過學會整理藥材而已,又怎能幫阿楠呢?她低下頭,看到箱子里的線圈,忙道︰「啊,我先幫你穿線,咦?這種線好奇怪!」
「那是魚腸線,」見到那紅撲撲的臉蛋,朱由楠心頭一熱,她如此信任他,他又怎能讓她失望?更何況他才不願意讓「山賊」小覷了他,更想證明自己不是只會吃喝玩樂、斗雞、賭狗的不中用皇家子孫。
「桃花,先別動針線,妳點起燭火,這針要過火消毒,再去打一盆干淨的水、找幾塊干淨的布過來。」他思路變清楚了。
「好,」尹桃花忙了起來。
「喂,姓賀的,我先幫你洗傷口、上麻藥,可還是會……嗯,很痛!」
「小兄弟,你就縫吧。」
賀擎天神態鎮定,受傷早已是家常便飯,令他覺得好笑的是,這個呆書生應該是為了心愛的姑娘,這才賭氣縫他的吧。
算了,人生自古誰無死,雖然死在縫針下,實在不夠壯烈……
一個時辰後。
朱由楠目不轉楮,專注手指上的針線,挑起皮肉,插下最後一針。
尹桃花坐在他身邊,動作極為輕柔地為他拭汗,深怕不小心動到他,讓他分了心,會害他縫壞那位大哥。
唉,阿楠真是很會流汗耶,衣服都濕了!瞧他神情專注,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個,即使因為不熟練,顯得有些笨手笨腳,但他真的很專心、很努力地在救人,就像他知道她有難,也很盡心盡力地幫助她們三姊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