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知道我想剃光頭?我正想換個發型耶。」他興奮地睜大眼。
「你剃光頭?!」她瞧著他的頂上金毛,無法想像上面光禿禿的景象,噗哧一笑,「你敢剃的話,我加送你一條頭巾。」她忽然有了疑問,「你是天生金頭發嗎?為什麼從來沒見你長出黑頭發?」
「想知道答案?」他望著她的笑靨,心頭動了一下。
她點點頭。
「給你看。」他放下大西瓜,直接坐在西瓜上面,「呼!這西瓜還不是普通的重,你小不點的,真有本事從菜市場搬過來。來呀!餅來看看我的頭發,我每天洗頭發,很干淨的。」
鄭雨潔靠近他身邊,天色漸暗,她低下頭,看到一團亂糟糟的金發。
「看什麼?」
「你這邊瞧瞧。」張奇廷用手掌抹抹頭頂心。
「喔。」
她盯住被他撥亂的濃密金發,也不知道他要她看什麼東西,難道里頭養了虱子不成?還是有兩個發渦在暮色和路燈的照映下,她以指頭夾起幾根頭發──金色的發睫亮得像金條似的,愈往發根而去,顏色愈淡
「白的?!」她愈看愈驚訝,以指頭撥過他一叢叢的頭發,一再翻看,「你這麼多白頭發?」幾乎頭頂心的發根都是白的!
「我家族的男生都有少年白,我是白得特別厲害。我看了礙眼,就染成金色的,免得染黑色,一下子又長出白頭發,上黑下白,黑白分明,那我就是黑白郎君了。」他很詳盡地解釋。
「我看你是雨傘節啦!」她笑著以手指梳理他的亂發。
「不不,雨傘節有毒,不好,還是變成熊貓比較可愛。」他拿了手指圈住眼楮,權充一對熊貓眼四處張望。
「你趴到路口當斑馬線好了。」她的手指仍在他的頭頂耙梳,耙著耙著,忽然發現這個動作過分親匿,忙放開手,「你真的有兩個發渦呢!」
他感覺到她的揉撫觸感,頭皮似乎癢癢的,溫溫的,他抓了抓,好像又搔不到癢處,抬起頭笑說︰「對啊,我媽媽說,兩個渦的比較聰明。」
「自大!」她早就知道他很聰明了,還老故意找她問功課。
「我室友不知道我少年白,只知道我沒事就愛染頭發。」張奇廷又抓抓那頭燦爛如陽光的金發。
鄭雨潔很難想像,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工夫保養這頭金發!
這個看似大剌剌的大男孩,其實也很在意他的白頭發吧?這才會刻意染成近似的金色,加上他長得高,難得看到他的頭頂,所以才不容易讓人發現吧。
他分享他白頭發的秘密,還讓她模模頭;而她,不也讓他知道她寫小說的秘密?他們的距離似乎愈來愈近,就像那天他壓住她,緊緊相貼
「嘿,鄭雨潔,你在笑什麼?」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又沒笑!起來,別坐在西瓜上面了,待會兒把西瓜坐臭了。」
張奇廷跳了起來,笑說︰「坐成臭西瓜沒關系,別坐到一債就行了。」
「好了,我要回家吃飯了。」她朝他一笑,揮手道別。
「拜拜嘍,謝謝你送來的西瓜。」
「吃不完分室友一起吃,千萬別說是我送的。」她特地再強調一遍。
「為什麼?」他盯著她問道。
為什麼?鄭雨潔心髒咚地一跳!只因為她不想讓人家知道,她好像有點喜歡張奇廷了。
那麼──他猜得到嗎?
見鬼了!她才不相信粗枝大葉的大黑熊能猜出什麼,大概抱了西瓜回去,吃飽了撐在床上,拍拍肚子,打個嗝,過兩天就忘記她的心意了吧。
唉!為什麼她總是害單相思呢?
「再見啦,腳好了就回來上課。」她懶得回答他的問題。
「明天中午一起吃飯,我等你,不見不散。」
她回頭,迎上的是他那張熱烈期待的大笑臉。
忽然之間,她心跳一百,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第四章
他睜開眼,山影灰暗,天上一抹彩霞透出紅光,天快黑了。
他不明白,剛剛不是才在收拾魚線,和爸爸談論明天到高中新生訓練的事情嗎?怎麼現在會躺在一堆混亂的枝葉里頭,全身痛得好像快裂開了?
「痛!腳好痛!」他痛得無法起身,費力地扭動脖子,「爸爸」
「阿廷!阿廷!你不要緊吧?」父親爬了過來,撐起身子坐起來。
「爸爸,我的腳」
「啊!流血了,骨頭跑出來了!」父親語氣驚慌,卻立刻鎮定下來,月兌下襯衫,塞到他的右大腿下面,拉起袖子扎緊,「阿廷,你骨折了,你不要怕,爸爸先幫你止血,你千萬不要緊張,不能亂動,不然血會流得更多。」
「知道」他咬緊牙關,以極大的耐力克制住疼痛。
他相信爸爸是萬能的,爸爸一定會救他。
在眯緊的眼縫里,他看到爸爸手臂有血,搖搖晃晃地伸出手,虛弱地問︰「爸爸,你受傷了?」
「爸爸是小擦傷,你別擔心。」父親扎好止血帶,握住他的手。
「嗯。」爸爸溫熱有力的手掌令他安心,他做了一個深呼吸平息痛楚,他也不願爸爸擔心他。
案視仰起頭,望向上面三十多公尺高的彎曲山路,大聲喊道︰「上面有沒有人啊?喂!救人啊!救啊──」
案親的聲音突然中斷,低下了頭,以手抵住額頭,不斷地搓揉著。
「爸爸」他也想一起喊救命,可是他實在痛得沒力氣了。
「阿廷,爸爸不要緊。」父親又用力握了他一把,「上面听不到我們的叫聲,這樣吧,爸爸爬上去求救,你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里,不要害怕,等爸爸回來。」
「好。」
他從來不會害怕,因為爸爸是他的擎天柱,任何事情有爸爸在身邊,像他小時候掉到溪里,或是調皮地從樓梯飛下來,爸爸總是能及時撈他回來。
暮色里,望著父親手腳並用地爬上山坡,他記起事情發生的經過。
他們在釣魚的歸途中,後面一部轎車猛踩煞車,拚命按喇叭,爸爸笑說,讓人家一些吧。他坐在機車後座,正打算回頭扮個鬼臉,突然一個猛烈的撞擊,整部機車飛了起來,他看到一只山雀從身邊振翅飛過,感覺樹葉枝條擦過身體,然後,他就昏迷不醒了。
他仰躺在地,握住拳頭,以爸爸手掌的余熱支撐自己的意志力。
他還年輕,剛要上高一,絕對不願意就此死去,他還要等到十八歲考上駕照,再載著爸爸跑遍台灣山林,實現釣遍所有溪流的心願。
溪底的銀光一閃又一閃的,水聲泠泠,苦花在清澈溪水里悠游,鉛色水鶇飛過溪邊石頭,釣線一抖,一條比爸爸手掌還寬還長的魚兒躍出水面
「阿廷?阿廷?!」是爸爸的呼叫讓他從睡夢中回來。
「爸爸」他睜開眼,一閃一閃的不是魚兒,而是天上的星星,還有爸爸斑白的頭發──以及眼眶里的淚光。
「阿廷,爸爸攔到車子了,他會去外面打電話叫救護車,你再忍耐一點。」父親強忍眼淚,神色極為擔憂,以一雙大掌握住他冰涼的手。
他從來沒見過爸爸的眼淚,心口一疼,眼楮也模糊了,勉強露出微笑,張開手掌,抵住爸爸厚實寬大的指掌。
「爸爸,我的手跟你一樣大了」
「我們阿廷長大了,現在跟爸爸一樣高,很快就超過爸爸了。」
「等我以後賺錢,我要買一部車子,載你出來釣魚,媽媽也要帶出來玩,不然她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