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經理,你滿嚴厲的,大家在你下面做事,壓力都很大。」
「我凶?你也這麼覺得?」
「嗯。」季純純用力點個頭,噗哧一笑。「歐美組那幾個貿易專員,看到你就想躲起來,怕你要追訂單;可是每回出國,卻又搶著跟你一起去,想跟你多學一些行銷談判的本領呢。」
這些事情雷雋也知道,他向來不在意同事對他的看法,卻想知道她的想法。
「你會想躲我嗎?」
「我是你的助理,躲也躲不掉呀!有時候肚子還不餓,也得跟你去吃飯。」
「我很霸道了?」
听他說了她不好意思說出的字眼,季純純笑得更加明朗。「經理剛來的時候,我也是有點怕你,你要我做的事,我一定會乖乖做好;而本來我都是加完班才回去吃飯,現在倒習慣先填飽肚子,再來努力工作了。」
「那時候我才來公司,難免求好心切,常常加班,純純,辛苦你了。」
「沒什麼啦。」雖然是遲來的感謝,感覺還是滿貼心的,望著雷雋難得的柔和笑臉,季純純又笑說︰「其實那時候我也想加班……」
她驀然住了口,因為那時宇鴻才過世,即使她有足夠的心理建設去面對孤獨,但仍有太多的時間缺口等待彌補,她只能讓自己忙碌,不讓思緒有一分一秒悲傷的機會,在極度工作疲勞之後,換來一頓安眠,再在日日月月的時光流轉中,慢慢找回生活的方向。
後來她去參加韻律、押花、烹飪課程,雷雋也不再常常叫她加班。
「嗯……加班有加班費,事情做完也才安心。」她講完了加班,硬生生轉開話題︰「雷經理,你這車買多久了?」
她方才沈默了很久,車子早已駛離市區,此刻車窗外藍天白雲,平原廣闊。
雷雋也從自己的沈默回轉,仍是帶著淡淡笑意,回答她的問話。
然後,他們看到了飛翔的白鷺鷥,他談到了多次出國的飛行經驗;見到了急駛而過的捷運,她笑說第一次搭捷運找不到插票孔的糗事;路邊有大樓工地,他們談到公司的新廠房;有行人莽撞過街,又聊到了他交通違規的罰單……
季純純十分驚奇,除了工作以外,她不知道他們可以聊得這麼愉快,就像朋友一樣談天說地。
原來,他是一個有「溫度」的人。跟他相處了兩年多,但好像一直到了今天,她才初次認識雷雋。誠如他身上所穿的休閑外套,讓她體認到他換下西裝後的另一種面孔。
「白沙灣到了,下來走走吧。」雷雋停下車。
「白沙灣?」
季純純遲疑了一下,還是背起背包,打開車門,迎接撲面而來的海風。
「來,從這邊下沙灘。」雷雋已經走下斜坡,伸出了他的右手。「你穿裙子小心些,拉住我的手。」
季純純大方地伸手過去,小心翼翼地踩下斜坡。
一搭上他溫熱的手掌,他立刻緊緊握住,帶她走了幾步到沙灘,再放開。
季純純不自覺地交握住自己的手掌,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覺從手心爬上心頭,似乎要喚起某個夢中的記憶,遙遠卻清晰。
她踩上沙灘,一只腳陷了下去,她立刻忘了浮上心頭的奇異感覺,努力和沙子奮戰。
定了幾步,鞋子里全陷進細沙,她乾脆一古腦兒坐下,開始月兌鞋襪。
「經理,你不月兌鞋?我去玩水了。」
雷雋搖搖頭,眼里的笑意更深,也更柔。「天氣還涼,海水冷。」
「活動活動就不冷了。」
季純純提起鞋子,飛也似地跑向前,再扔下鞋子,拎起裙擺,開開心心地踏浪去。
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卷來,帶走腳底的海沙,搔得她腳心發癢,咸咸的海風吹來,吹動她的衣袖和頭發,她索性解開發帶,展開雙手,任長發、任裙子、任衣衫隨風吹拂亂飄。
雷雋靜靜地看她,眼底盡收她的身影和笑語。
旁邊有人在放風箏,他由她玩水,走回馬路邊向小販買了一只風箏。
跑了幾步,他放起風箏,一只彩色蝴蝶飛上藍天,隨風飄蕩,和天上其他娛蚣、鳳凰、魚兒爭奇斗艷。
「雷經理,我也要放風箏。」季純純跑向他,笑得愉快極了。
「嗯,拿好。」
接過線軸,她像個孩子似地仰望藍天,一下子在沙灘跑,一下子又撩進海水里,風吹,心動,好像時光不曾溜過,宇鴻也伴著她跑,兩人嘻嘻哈哈地在沙灘笑鬧,突然他從後面擁住她的身子,他的手臂交纏著她的,緊密相貼,與她一起抬頭放風箏。
記憶太鮮明,宇鴻的熱氣猶吹在她的脖子上,她怔住了,痴痴地立在沙灘不動了。
春風變成了寒風,她覺得冷。
「純純,怎麼了?」雷雋走到她身邊,不明白她為何變得失魂落魄。
「我……」她低下頭,哽咽難語,淚珠滾出眼眶。
「你不舒服嗎?要不要回去?」
「你讓我靜一下……」
她茫然地遞過風箏線軸,再茫然地坐到沙灘上,從背包拿出一個小盒子。
取出里頭的馬克杯,她去照相館做了轉印,將她和宇鴻的合照印在上頭。
以手指輕輕撫拭兩人的笑靨,她的心被絞緊了,舊地重游,她卻成了孤伶伶的那個人,教她怎麼不格外想念遝然離去的他?
淚水一滴滴掉落,模糊了照片上的年輕容顏。
將馬克杯收藏在懷里,她屈起膝蓋,將頭臉埋進臂彎,把自己抱成一團,安靜地哀悼逝去的青春。
雷雋看到馬克杯,想到了她始終壓在辦公桌玻璃墊下的那張照片,這麼久了,她還是忘不了他?
望著她微微顫動的身軀,她又忘記外套在車上了,她的顫抖是因為畏冷?抑或悲傷?
他隨手拋下線軸,月兌下外套,很輕地、盡量不驚動她地覆在她背部。
他也在她身邊坐下來,靜靜地看海。
想要去拿風箏線軸,卻發現細線早已月兌離而去,花蝴蝶隨風飄走,愈飄愈高,愈飄愈遠,再也抓不住了。
第五章
雷雋升任國外部協理,季純純理所當然成了他的秘書。
從海灘回來後的星期一,她就答應了他的請求,準備接受職場生涯另一階段的挑戰。
但雷雋又變得沈默了,不是以往的冷漠,而是一種死寂的沉靜。除了公事外,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加班時照樣一起去吃飯,他還是不發一言,邊吃邊看他的晚報。
她很想跟他解釋那天的心情,但又不知從何說起;而殘留在臉頰上、他的外套氣味,彷佛是一種危險的訊號,逼她要正視他對她的態度。
哎,上班時間耶,今天又是忙碌的一天,她沒空胡思亂想了。
接起電話,那頭的女子聲音顯得急促︰「對不起,我找雷雋。」
「抱歉,雷協理早上不在,請問哪里找?」
「他不在?他什麼時候回來?還是……小姐,你能聯絡上他嗎?事情很急,拜托你……」那女子的聲音竟是快哭了出來。
季純純一怔,瞧了牆上的時鐘。「雷協理現在在工廠開會,恐怕不方便聯絡,,有什事情我可以幫得上忙,還是業務方面……」
「小姐,拜托你告訴雷雋,請他無論如何一定要聯絡到他爸爸,他爸爸回台灣了。」
「我知道了。」季純純在便條紙上記下。
「小姐,我……」那女子深吸了一口氣,奸像要平靜心情。「請問你是?」
「我是他的秘書,還有其他事情需要我轉達嗎?」
「雷雋大概不會找他爸爸,所以請你一定要提醒他,確定他爸爸平安無事……」
那頭的聲音哽住了,再來是低低地啜泣聲,旁邊還有小孩的啼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