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欣驚得呆住了,老眼急忙在兩道聖旨上游走,反復確認。
兩道聖旨上,都印有皇帝印璽。不同的是,韓良手上那道聖旨,印的是當今皇上的印璽,而他手上這張印的,卻是——卻是——
他只顧著看皇帝寫下聖旨,卻忘了去看,皇帝蓋下的,是哪一枚印璽。
勝負,已分。
賈欣驀地雙腳一軟,跌坐在地上,溫熱的液體,再度濕透官服,清清楚楚的印在青石磚上,在場的人全看得一清二楚。
韓良走過來,親自把顫巍巍的老人攙扶起來。「賈大人,假擬聖旨,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他硬話軟說,兼容並蓄。「不過,我想,肯定是哪里有了誤會,這事就到此為止,不用驚擾皇上了,您說好嗎?」
賈欣顫抖不已,全身哆嗦著,說不出半個字,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不僅斗不過關靖,就連關靖的手下,都比他棋高一著,關靖的手下,到底還有多少深藏不露的能人?
眼看情勢不對,追隨賈欣來的官員們,走的走、溜的溜,早已全部逃走,此時此刻,就沒有一個人去攙扶賈欣。
「來,派人送賈大人回府。」韓良吩咐著,讓奴僕上前,將賈欣接走。老人年邁的腳步,印在石磚上,都是一個濕印子。
之後,他轉過身去,在書房牆壁被撞出的大洞外,恭敬跪下。
「打擾主公書寫了,我這就讓人,將碎石碎磚收拾完畢,將牆壁補上,往日之後,屬下敢以人頭保證,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主公。」他伏地為禮,語氣如舊,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陰暗的書房里,傳來低聲的笑。
「你逼得皇上下旨?」
「是。」
「那麼,印璽呢?」
「是屬下多年前就安排,在皇上身旁的人所換的。」
必靖又笑。
「這一招,很有趣。」
「謝謝主公謬贊。」
「韓良。」他的筆未停。
「在。」
「你終于能讓我放心了。」
韓良的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激動,卻又迅速被隱藏。他再度恢復面無表情,直起身來。
「請主公繼續書寫,屬下告退了。」他後退,轉過身去,大步的走向關府的大廳,那里集聚著文臣武將,都在等待著他。
看著韓良離去,沉香心中的某個部分,也跟著松了。
她並不是擔憂,韓良沒能趕到,她與關靖會有生命危險,而是欣喜于韓良今日的表現,證實他足以獨當一面,關靖肩上的重擔,可以減輕不少了。
「沉香。」
她听見他喚著。
「怎麼了?」她問。
「燈為什麼熄了,快把燈點起來。」他說著,還低著頭,試圖辨認出素絹上的文字,眼前卻只有一片黑暗。
終于,到了這個時候了。
她喉間一梗,來到關靖身邊,溫柔的捧起他的臉,與自己相貼。「對不起。」她輕聲說著,淚水濕潤了兩人的臉。
必靖抹去她眼角的淚,安靜了一會兒,他才閉上雙眼,嘴角露出笑容。那笑,好蒼涼、好蒼涼。
「原來,不是燈熄了。」他沒有怪她,反而將她抱入懷中。「我的雙眼已經看不見了嗎?」
「嗯。」
僅僅是一個單音,但是要出聲,卻讓她連喉間都刺痛。
「以後,還能恢復嗎?」他問。
她落淚搖頭,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是嗎?」他能感覺到,她搖頭的時候,那柔軟的、帶著香氣的長發拂過他的下巴。「那麼,好吧!」他睜開雙眼。
沉香抬起頭來,看著他模索著,把筆放到她的手中。
必靖露出溫柔,而鼓勵的笑,輕聲說道︰「你幫我吧。」
沉香雙眸泛淚,握住那支筆,在他側身的時候,坐到他的懷中。
他的聲音淡淡傳來。
「須通八達之路,開東西南北大道,以利商運……」
她提著筆,照著他所言,一個字一個字的寫,繼續替他將這治國大策,逐一書寫下來。
第18章(1)
來年,春暖花開時,賈欣病逝了。
三日之後,關靖也死了。
賈欣是驚懼而死,關靖則是暴斃而亡。
這個消息,震驚沈星江兩岸,南國人惶惶不安,北國人舉酒歡慶。
一時之間,失去兩名重臣,年輕的皇帝不知所措,連續幾日沒有早朝,幸虧文武百官,一致舉薦文士韓良,皇帝很快的下旨,封韓良為中堂。
一切,很快又恢復如昔。
南國依舊有兩個朝廷,明的朝廷在皇宮里,暗的朝廷在中堂府,主事者,是中堂韓良。
然後,在春風中,鳳城辦了兩場喪事,送走兩位大官。
賈欣的喪禮,雖然辦得隆重,但是門前冷落車馬稀。
反觀三天之後,關靖的喪禮,卻十分簡約,依照他的遺言,白燭兩支,素衣一件,鮮花不要,木棺一副,不須司儀歌頌豐功偉業,只要四名親信武將抬棺。
可是,棺木才剛出前門,就有文官武將,以及大隊南軍一路相隨。
途中,人人肅穆。
韓良是主喪人,雖然已經身為中堂,但是他沒有騎馬,而是一步一步的,將關靖的棺木,送出了城,一直送到墳邊。
那一天,陽光燦爛。
闢道上頭,商旅遇著送葬的隊伍,都會先行退讓。
白色的隊伍,出城之後遠去,他的埋葬地,選在鳳城之東,是一處風光明媚之處,後有蒼山,前有清溪,能遠遠就眺望見鳳城。
長長的送葬隊伍,拖得很長很長。
路旁觀看的人們,有的一臉木然,有的心里痛快,人群之中,一個嬌小的女子戴著斗笠,也在靜靜看著。
站在她身後的男人,輕聲而問︰「怎麼了?」
她轉回身,告訴他︰「沒有,只是遇到關大人的送葬隊伍。」
「是嗎?」男人垂著眼。「這個喪禮,會不會太過盛大?」
「不會,很簡單。」她說著。「但是,跟的人太多了,看這個樣子,我們是過不去了,干脆繞點路吧!」
「也好。」
听見兩人的對話,一旁的人在無意中轉頭,只看見那個小女人,小心翼翼的,攙扶著男人轉身。男人的手中握著拐杖,在前方地上點啊點的,四周眾人才知道,那男的是個瞎子,紛紛讓路,先容這兩個人過去。
等到兩人一走,多出的空位,立刻又讓急于看熱鬧的人填上了。
沒有任何人,再多注意那一男一女的行蹤。
女人扶著男人,回到了老驢子拉的車上,老驢子正嚼著草,女子也不催不趕,讓牠慢吞吞的吃,隨牠慢吞吞的決定,是要停,還是要走。
「那副棺,看起來挺重的。里面真的有尸首嗎?」等到老驢拉著車,遠離鳳城後,她忍不住好奇的問。
他坐在一旁,笑容滿面的回答︰「有啊。」
「誰?」
「賈欣。」
她微微一愣。「真的?」
「韓良說,關靖多行不義,惡名遠播,死後一定有人盜墓,棺里要是無人、無骨,恐怕會啟人疑竇,容易生事。」
「但是賈欣不是幾日前,就已經出殯了嗎?」
男人又笑了。「韓良那個家伙,讓人把他挖了出來,說這人罪孽深重,不值這麼好的下場。不過,他大概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為惡人送葬。」
「難怪,他臉這麼臭。」
「有這麼多人送葬,賈欣應該死也瞑目了。」
「你不是最厭惡他?」
「所以,將來被鞭尸的,是他,不是我啊。」
這句話,讓她輕笑出聲。
男人的大手模索著,終于握住她的手。
「你的笑聲,真好听。」
她的喉頭緊縮,心兒發疼,卻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反握住他枯瘦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為了寫那部治國大策,關靖幾乎耗盡了所有心力,那些討命的幽魂,在賈欣鬧事之後,雖然少了許多,卻並沒有完全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