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家連連點頭。「那就煩勞柳夫人了。」
一旁的大廚,听見兩人的對話,也走了過來。「對了,柳夫人啊,您沒來的那陣子,家里的干貨剛好都用盡了。」他說道。
「怎沒再補?」
「補了。」大廚露出懊惱的表情,雖然事關廚師尊嚴,卻還是不得不低頭。「只是,補的貨色,都不像柳夫人先前挑的那麼好。」
「那麼,就得請大廚,跟我出去一趟,先去挑些干貨了。」她淺笑著,用詞遣字體貼入微,絕不傷人。
听了她的指示,管家吆喝著奴僕,快快去備妥轎子,然後親自送畫眉以及大廚出門。他站在門前,親眼看著轎子遠去後,才匆匆趕回大廳里,向主子回報去了。
赤陽城里,販售干貨的店家,大多集中在蒼水街上。只是,畫眉另有熟識的店家,能提供上好干貨,卻不在這條街上。
偏偏,今兒個不巧,剛好踫上她熟識的店家一旬一日的公休,她只得先吩咐轎夫,把轎子停在蒼水街外,再跟大廚以及兩、三個奴僕,徒步逐間逐間的挑選。
蒼水街上店家極多,販售的東西也不少,除了菇類與海味這些干貨之外,還有各式南北雜貨、干果、茶葉、香料等等。當然,也少不了五谷雜糧。
氣候炎熱,她又有著身孕,采買干貨時,雖然不需彎腰,都有店主將干貨送到面前,但是走了一段路,她也開始有些吃不消。
瞧見她略顯疲倦,體貼的店家主動開口。
「夫人,您先休息一會兒吧,在我這兒坐坐,我去給您倒杯茶。」
畫眉輕聲道謝,扶著酸累的腰,在細密透涼的藤椅上坐下。烈日當空,人人揮汗如雨,她拿出手絹兒,擦干額上的汗,沒忘了大夫的交代。
只是,她卻沒有忘記,初染風寒那日,在病榻旁發生的種種。
那個神秘的富豪,听見她病倒後,就紆尊降貴的趕來,還特地帶了補湯,要為她補身。
雖然那時病得昏昏沉沉,但是畫眉仍記得,他抱住了軟倒的她,還抱著她走回床榻旁,執意要她好好休息。
她清楚記得,他的臂膀、他的胸膛,雖然略顯單薄,但絕對不是個老人。她記得他嘶啞的嗓音、他為她拭淚的舉動、他手上的溫度,以及他最後拂袖而去的背影。
這個男人會來看她,甚至態度失常、動作逾矩,難道只是就為了干貝粥?
當然不可能。
她感覺得到,他對她有心。
于是,她開始考慮,是否該避開這個男人。
來到赤陽城之後,至今已經數月,雖然她懷著身孕,但對她示好的男人並不少,劉大夫就是其中之一。她雖然婉約如水,但全讓男人們踫了軟釘子,既不接受任何人,卻也不得罪任何人。
但,數月以來,她卻是第一次,認真思考著要去避開一個男人。
因為,唯獨他,會讓她想起另一個男人。
一個讓她只要想起,就會心口疼痛的男人。
明明就不像他。明明就不是他……
「唉啊,老板,這筆貨款不對啊!」櫃台旁有人叫嚷著,語氣又急又慌。「這是給夏侯家糧行的貨,明明該拿到的是一千兩,夏侯家卻只拿來二百兩。」
縴細的雙肩,因為那過于熟悉的姓氏,變得僵硬如石。
她想起身離開,不去听關于那個姓氏、那間糧行、那個男人的消息,但不知怎麼的,雙腳就是不听使喚,一動也不動。
店主走到櫃台旁,先是一聲長嘆,才開口說道︰「二百兩就二百兩,當這筆交易結了,你記下吧!」
「不對啊,明明就差了八百兩。」
「唉,能拿到二百兩,就該謝天謝地了。」
「怎麼會這樣?我記得,夏侯家的信用好得很,貨款別說是少了,甚至還不曾遲過。怎麼這一回,咱們貨送去了,錢卻只給了五分之一?」
店主又是一聲長嘆。
「什麼夏侯家?夏侯家早就沒了,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畫眉僵坐著,臉上沒有半絲血色。
沒了?
這是什麼意思?
店主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句又一句,飄進她耳里。
「幾個月前,夏侯家的糧行,就被賈家接管了,除了那塊招牌之外,里頭的人全都換成了姓賈的。」
「出了這麼大的事啊?」
「是啊,那些家伙在各地各城搜購貨品,拿走了大批大批的貨。商家們全是收到貨款後,才發現不對勁。」店主說道。「那些姓賈的,留著夏侯家的招牌沒換,騙倒了不少商家,再轉賣貨品,賺飽了荷包。可惜啊,當初夏侯寅打下的規模,現在都成了賈家搜刮民脂民膏的管道。」
「那麼,夏侯寅人呢?難道就眼睜睜看著,自個兒的糧行被人吞了?」
「眼睜睜?他要是能眼睜睜就好嘍!」店主嘆氣。
「啊?」
「早在糧行被吞之前,夏侯寅就被按上通敵叛國的罪名,給押進牢里了。據說,他受了嚴刑拷打,之後就死在牢里了。」
畫眉的心狠狠的一震。
起先,她腦中一片空白,還不能確定,究竟是听見了什麼。然後,店主說的那些話,一句又一句,像是在耳畔縈繞不去,在她腦海中不斷重復了又重復、重復了又重復。
夏侯家早就沒了。
她顫抖的起身。
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她張開口。
被賈家接管了。
她想問,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除了那塊招牌之外。
她喘息著。
通敵叛國。
嚴刑拷打。
死了。
原來,他已經死了。
原來……
原來……
他死了。
畫眉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第十章
聲音。
有聲音。
低低的談話聲、腳步聲,而後是關門聲。
畫眉悠悠醒了過來。
床幔、床柱雕花、被褥、竹枕都是陌生的。她有些茫然,緩緩撐起身子,不知身在何處。
一個黑衣男人,走到床邊,低頭望著她。床影之下,她美麗的面容,白皙粉女敕如玉。
「醒了嗎?」嘶啞的聲音里,有藏不住的擔憂。
她微仰起頭,眼里有著疑惑。
「風爺?」
「妳在蒼水街的店家里昏倒,他們只得先把妳送回來。」他倒了一杯茶,塞進她的手心。「先喝把這杯茶喝了。」
熱茶的溫度暖了陶瓷,她握在掌心中,手心是暖的,心頭卻是冷的。她想起了昏厥前,所听到的一切。
夏侯家早就沒了。
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被賈家接管了。
除了那塊招牌之外。
通敵叛國。
嚴刑拷打……嚴刑拷打……嚴刑拷打……
死了……
一滴淚水滑落粉頰,滴進茶水中。
「死了。」
她喃喃自語著,表情木然,沒有察覺床畔的男人,因為這兩個字,身軀陡然僵住。
「我以為不會痛了。可是好痛、好痛。」又一滴淚,落了下來。
她抬起頭,如夢囈般低語著。
「好痛。」她喃喃說著。「我以為,我不愛他了,但是,為什麼知道他死了,我還會那麼痛。」
黑紗笠帽後的臉龐,像是受到極大痛苦般,因她的每句話而扭曲著。他握緊雙拳,逼著自己開口。
「誰死了?」
「我前夫。」她笑了一聲,眼淚卻又落了下來。「我並不是寡婦,我是被休的。」
她的視線不知落在哪里,只是望著前方,恍惚,而且傷痛。
「曾經,我以為今生今世,會與他恩愛長久。但,八年的感情,卻比不上一個小妾。他說她懷了身孕,以無子為由休了我。」她笑著說道,眼淚卻一顆又一顆的落下。「我離開鳳城,下船之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很諷刺,對吧?」
數個月以來,她首次說出那些過往。
夏侯寅的死訊,讓她的堅強陡然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