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後,他算得了一個數目,從抽屜里取出一筆銀兩,小心翼翼的包妥,才連同新的船票,一同遞給畫眉。「夫人,這是換了船票的差額,請您點一點,看看是否有誤。」
她收下船票,以及那包銀兩,輕輕搖了搖頭。「我信得過您。」將銀兩納入袖中後,她抬頭問道︰「請問船老板,我什麼時候可以登船?」
「啊,現在就可以。」船老板仍是不敢怠慢,拿起桌邊的傘,親自為畫眉撐傘擋雪。「我這就護送夫人過去。」
那艘貨船,排在碼頭的最後方,船身巨大,卻毫無裝飾,沒有華麗的外觀,但結實而牢靠,看得出雖然航行已久,仍被照顧得很好。
貨船上搭了船板,連接碼頭岸上,船員們扛著貨物,來來回回的忙著,瞧見畫眉時,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船老板護送著畫眉登船,特地跟船長的妻子囑咐,要好好的照顧,又親自帶著她,走下船艙去看了艙房,確定艙房雖小,但也潔淨整齊。
貨船里的設備,到底不如商船,船老板倒比她還謹慎,到處看了看,派人下船去,張羅了一些船艙里沒有的用品,然後才恭敬的道別。
臨走時,他將傘也留下了。
畫眉在艙房里待了一會兒,先取出懷里的梅枝,擱進水盆里,直到船身微微震動,外頭傳來呼喝聲,確定貨船即將啟程時,她才拿著那把傘,走出艙房,來到了甲板上。
不論是船板或纜繩,都已收起,船工們各司其職,雖然忙碌,卻也井然有序。
巨大的貨船緩緩的、緩緩的,離開碼頭。前方不遠處,覆蓋在白雪中的鳳城也同樣緩緩的、緩緩的,逐漸離她遠去。
天寒地凍,碼頭內的河面,已經結了一層薄冰,當貨船移動時,把河面的薄冰撞碎,碎冰在船下嘎嘎作響。
畫眉撐著傘,在雪中站著,看著鳳城。
然後,她從衣內暗袋,拿出一個荷包。荷包上頭,用著紅色的繡線,繡了精致的虎紋。
她伸出手,將手里的荷包,扔出船去。精致的荷包落在碎冰上,一時還沉不下去,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的陷入水中,被河水淹沒。
一旁船長的妻子,只瞧見荷包掉下船,也沒瞧見是怎麼掉的,急呼呼的就跑來,連忙喊道︰
「啊,夫人,您的荷包掉了!」
「不是掉了,是扔了。」畫眉靜靜的答道。
「是嗎?就這麼扔了,可惜了呢!」
「不可惜,」她注視著鳳城,輕聲回答︰「它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說完,她離開甲板,轉身走下船艙,將漸漸遠去的鳳城,以及那個落水荷包,從此都拋到腦後。
***獨家制作***bbs.***
貨船在大運河上,航行了二十日,才到達南方的赤陽城。
雖然年節已過,各行各業都已開工,赤陽城里卻仍嗅得出一絲絲的年味,家家戶戶的門前,貼的大紅春聯,上頭的金粉都還閃閃發亮,不少人忙完了年節,就要準備元宵燈會,燈籠行的師傅,全都忙得不可開交。
畫眉下船之後,就在船長妻子的介紹下,找到一間不大的客棧,作為暫時棲身的地方。
她本就縴弱,加上變故之後,那雙清澈的雙眸眼里,總是盈滿愁雲,更是讓人一瞧見就要心疼。不論是遇上誰,都會激起旁人的保護欲,急著要伸出援手,盡力幫幫她。
知道她在赤陽城里,人生地不熟,客棧的老板娘體恤她,給了她一間最清靜的客房,還悄悄壓低了租金。
不但如此,就連畫眉的三餐,老板娘也關照到了。元宵節當夜,老板娘甚至還煮好了元宵,親自送到她房里來。
房門外傳來輕敲時,畫眉正在床榻上休息。
這陣子她總是感覺倦,連白晝里都貪睡,睡得多且沉,就算是醒來的時候,也還是覺得累。
就連今晚,上元佳節,赤陽城里處處花燈高懸,花市燈如晝。人們的歡笑聲,從窗口流泄進來,他們嬉鬧著、猜著燈謎,男男女女走過窗下。
窗外熱鬧的節慶,像是與畫眉全都無關,她還是在小房間里,因為身體不適而虛軟著。
敲門聲持續了好一會兒,她才有力氣撐起身子,勉強走到門邊,替老板娘開了房門。
門才剛打開,老板娘瞧見畫眉,立刻就驚呼出聲。
「啊,妹子啊,妳臉色怎麼還是這麼差?」她連忙走進房里,擱下那碗暖呼呼的元宵,再挪動富泰的身子,俐落的轉過身,伸手扶著畫眉坐下。
「大概是前陣子搭船,一時累著了,這會兒還恢復不過來吧!」畫眉虛弱的笑了笑。
「這樣不行啊,我瞧妳今天像是什麼都沒吃。」
「大概是水土不服,所以沒胃口。」
「不行,多少都得吃一些,不然身子會更軟下去的。」老板娘猛搖頭,把桌上那碗元宵,推到畫眉面前。「我煮了些元宵,妳也嘗嘗吧!」
「謝謝。」
畫眉輕聲道謝,拿起調羹,舀了一顆顆軟潤圓白的元宵,湊到唇邊,卻還是食不下咽。
這陣子以來,她吃得很少。
並不是因為盤纏不夠。她在船程中,月兌下外裳時,才發現外裳的暗袋里頭,有著一包珠寶。那些珠寶,全是她在夏侯家時配戴的首飾,里頭有一部分是她的嫁妝,另一部分則是夫妻恩愛時,夏侯寅買給她的禮物。
或許,是管事擔心她往後的生活,所以才把這包珠寶,偷偷擱進她的外裳里。
來到赤陽城之後,畫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送的珠寶當掉,換成一筆為數可觀的銀兩。
嚴重影響她食欲的,是她的身體狀況。
坐上貨船,離開鳳城沒多久,她就開始嘔吐,不僅是進食,就連喝水她都會想吐。
她心里猜想,該是自個兒太過嬌貴,一時之間還不習慣這種舟車勞頓、路途遙遠的旅程,才會暈吐得這麼厲害。
誰知道,下了船之後,嘔吐的狀況非但沒有減輕,反倒更嚴重了。
聞著食物的香氣,她才喝了一小口甜湯,甚至連元宵都還沒吞下肚,那種熟悉的感覺,再度涌了上來,溫溫的液體,從胃部竄出。
她只來得及推開湯碗,接著就彎,難受的開始嘔著,嘔出了那口甜湯,空虛的胃部,還不肯放過她,一陣陣的痙攣,逼著她嘔了好一會兒,才稍稍平息下來。
「來,先擦擦嘴。」老板娘守在一旁,滿臉擔憂,急著遞上毛巾。「等會兒再漱個口,才會清爽些。」
虛弱不已的畫眉,伸出微顫的小手接過毛巾,看見桌上那碗被她打翻的元宵。
「真抱歉,浪費了姊姊的好意。」
「唉呀,這麼客氣做什麼?只不過是一碗元宵嘛,樓下還有一大鍋呢!」
畫眉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
老板娘那張圓呼呼的臉,則湊到她的面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愈看愈是眉頭深鎖著。
「不過,妹子啊,妳吐成這樣,實在不像是水土不服。」老板娘頓了一下,雖然猜出了個底,卻又不好明說。「我看,妳明天還是去讓大夫瞧瞧吧!」
「姊姊,不用了……」
「好吧,我把大夫請回來,讓他來瞧瞧妳。」
畫眉嘆了一口氣,總算體會到,南方人的熱情以及固執。看來,無論如何,她明日非得去看診不可了。
「還是我去吧!」她擠出微笑。「出門走走也好。」
「對啊對啊,那大夫的藥鋪子,就在隔壁街,不但人長得斯文俊秀,醫術也好得很呢!」老板娘熱心推薦著。「妳啊,明天一早,出了客棧就往左走,走到了前頭那間茶水鋪子再右轉,走幾步路後,就可以瞧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