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董絮發出一聲輕呼。
熱湯翻倒,同時淋濕了兩個女人的衣裙,董絮匆匆縮手,倒退幾步,左手緊握著右手的指尖,露出痛苦的表情,嬌小的身軀輕晃著,仿佛就要跌倒。
畫眉站起身來,本能的伸手,就要去扶她——
「妳在做什麼?!」
帶著怒意的指責,如鞭子般抽來。夏侯寅揮開她的手,匆忙跨步上前,將瑟縮的少女擁入懷中。
「虎哥……」董絮輕喚一聲,偎在他懷里,微微仰起圓潤誘人的下顎,雙眼眨了眨,似有淚光。
那一聲「虎哥」,喚得畫眉心頭欲碎。
「傷著哪里嗎?」他問道,表情擔憂,口吻焦急。
「沒什麼,只是稍微燙著了。」
「在哪里?我看看。」
董絮伸出右手,嬌女敕的指尖有些微紅。夏侯寅握著她的手,仔細的端詳著,仿佛那碗湯,燙傷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心。
然後,他抬起頭來,注視著畫眉,眼里滿是責備。
偌大的廳室也陡然安靜下來,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靜默不語,瞧著這一幕景象。
眾人的沉默與注視,以及夏侯寅眼里的指責,仿佛利刃一般,殘忍的戳刺著畫眉。瞬間,她再也無法忍受下去。
「抱歉,」她匆匆說道,聲音微弱且顫抖著。「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接著,她像是被狼追捕的兔子,邁開顫抖的步伐,頭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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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飛。
畫眉幾乎是逃回梅園里。
離開大廳時,她就醒悟到了。她不能再留在這里。
她要走。
不論走去哪里好,她只求能離開夏侯家。她再也無法承受,跟他們待在同一個屋檐下,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們相互微笑、注視……
她用顫抖的雙手,撐著桌子,低垂著頭,眼中的淚幾乎就要落下來。
驀地,腳步聲響起,沒一會兒,木門就被推開。畫眉抬起頭來,看見了夏侯寅。
這是冬至之後,他第一次踏進這間屋子。
那張熟悉的臉上,有著她不熟悉的表情。他黑眸黝暗,陰沉的注視著她,表情憤怒,眼里有著比憤怒更激烈深沉的情緒。
「妳弄傷了她。」他開口就是責備。
「如果我真心想傷她,就不會弄得連自己也一身濕。」她武裝起自己,鎮定情緒,冷淡的回答。
他瞇起雙眼,看了她半晌,才徐聲說道︰「好,妳承不承認都無妨。」
她挺直肩膀,站得筆直,直視著他的眼楮,努力不被他話中的暗示刺傷。「你丟下客人跟心愛的小妾,就為了追來責備我?」
「不。」他慢條斯理的回答。「我有事跟妳說。」
「什麼事?」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的宣布。
「她已經有了身孕。」
身孕?!
董絮有了身孕?!
一陣暈眩襲來,畫眉只覺得眼前發黑,幾乎要當場軟倒。
董絮入府至今,不過才三個多月,他們是什麼時候……他……
「不,你不是這樣的人……」她虛弱的搖頭,就算事實擺在眼前,卻還是難以置信。
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的看著她。
「我是。」
「那麼,這八年算什麼?」八年的恩愛夫妻,卻比不上一個剛入府三個多月的妾。
難道,真的應驗了那句「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夏侯寅的雙眸,變得更深幽無底。
「我不是沒給過妳機會。」他直視著她。「我也等了八年。」
她搖搖欲墜,全身顫抖著。
他又說道︰「夏侯家的香火,不能斷在我手上。」
「所以,你不能對不起夏侯家,卻可以對不起我。」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對。」
她細瘦的雙手,在桌面上緊握成拳,揪緊暗色花緞。他卻還不放過她,繼續說道︰「我已經做了決定,要將她扶正。」
她深吸一口氣。「那我呢?你又打算怎麼安排。」
夏侯寅看著她,然後伸手,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箋,上頭是他銀鉤鐵劃的字跡,寫著「休書」二字。
他要休了她?!
難怪,他先前會要她將所有商事教會董絮,還將那些工作,一樁樁、一件件的,從她手中逐次逐次拿走,讓她在夏侯家中的重要性,再也無足輕重。
他是最好的商人,不但事事周延,就連休妻,也是步步為營,仔細推敲計劃過的。
如今,就算他休了她,也不會對夏侯家,帶來任何影響。
她早就該知道了。一切是那麼的顯而易見,而她卻盲目到,願意听信他所說的每句話,信了他的借口。
所有的情緒,都被麻木取代了。畫眉看著那封休書,沒有落淚、沒有哭鬧,反倒異常的冷靜。
她抬起頭來,看著夏侯寅,並不伸手去接。
「念出來。」她要求。「我要听你親口念出來。」
他面無表情的抽出休書,在眼前攤開,然後那曾經溫柔關懷,偶爾會提醒她,記得添衣添食,別冷著餓著的沉沉嗓音,一字一句的念出那封休書的內容。
「柳氏畫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離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書人,夏侯寅。」念完,他用那只曾為她簪發的手,遞出那張休書。
休書上頭,早已按了他的指印。
她看著那封休書,久久無法動彈。
作夢也想不到,八年的恩愛夫妻,換來的竟是一紙休書?
她以為自己了解這個男人。
她以為他們心心相映。
她以為這一生一世,都會與他生死相隨。
她以為……她以為……她以為……她以為……
原來,一切,都是她的「以為」。
是她咎由自取,引妾入室,怨得了誰?
「好。」她接過休書,忍著眼里的淚,甚至還露出微笑。「好。」她又說了一次,仔細折好休書收妥,才從袖子中,拿出那串從不離身的鑰匙。
「這是夏侯家閣樓的鑰匙,」她看著他,將鑰匙擱在桌上。「還你。」
夏侯寅冷著臉,拿出一迭銀票,以及一張船票,一同擱在桌上。他不去拿鑰匙,只是轉過身去,不再看她,聲調冰冷。
「這里是一萬兩的銀票,還有船票,妳全都拿去,今晚就走吧!」他背對著她,聲調比寒風更冷。「我不希望妳繼續留著,免得再傷了她。」
「別擔心,我這就走。」畫眉抬起頭,朝著他的背影,看了最後一眼。「船票我拿走了,但這些銀票,你全都留著吧!」她拿著休書以及船票,其余什麼也沒拿,轉身就往外走。
梅園里,名貴的梅花一株株靜立著。
她走到一株梅花前,折下一段梅枝。當年嫁進夏侯家時,她就帶著這株梅枝而來,如今她要離開了,也要將梅枝一並帶走。
雪花一陣一陣的飄落,她踏過積雪,避開燈火通明的大廳,徑自朝大門走去。才走到門前,管事已經追了出來。
老人家的手上,拿著一柄傘,以及她平時天冷時會穿著的那件外裳。
「夫人!」管事喊道,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幾道淚痕。「夫人,讓我……讓我……讓我送妳出城吧!」
「不用了。」
「夫人……」
她自嘲的一笑。「我已經不是夫人了。」
「不,夫人永遠是夫人。」管事堅持,固執的要替她披上外裳。「外頭天正下著雪,您不讓我送,至少也把外裳穿上。」
畫眉淡淡一笑,不再拒絕,披上外裳後,又要往外走。
「夫人,」老人又喚,老淚縱橫。「傘也拿去吧!」
「不用了。」她搖搖頭,對著老人微笑。「管事的,此後可要保重。」說完,她就踏入茫茫大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