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遠不動聲色,掉轉視線,看向桌邊的粉衣少女,發現她神色自若,仍是那麼嫻雅,沉默的咀嚼著。晶亮的黑眸偶爾望了大哭的男人一眼,然後偷偷加快吃東西的速度。
她品嘗得格外仔細,每碟只吃了一、兩口,桌上的楊花蘿卜、桂花藕絲、桃花鱖魚、剔心蓮子羹,她都沒有任何遺漏,吃得極有計劃,這道嘗過了,筷子才會轉向換下一道。
似乎是覺得哭泣並不足以表現歉意,男人抹抹眼淚、鼻涕,跪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氣,聲大如雷的喊︰「為了道歉,我這就砍了自個兒的手臂,給大哥、大嫂陪罪。」
他從腰後模出一把大刀,朝肩膀揮去,當場就要演出自卸膀子的血腥戲碼。
「相公,不可以!」
一個婦人幾乎是同時奔進屋子,也不管刀子不長眼,奮不顧身的就撲身去擋。
眼看這對夫妻才剛踏進門,就要在大廳尋死覓活,尹燕惱怒的大喝一聲,單手一甩,那幾斤重的金鐲子、銀鐲子月兌手而出,筆直的飛了出去,不偏不倚的撞上大刀。
鏘!
一聲刺耳至極的金石交鳴聲響起,刀刃沒砍著目標,反倒應聲斷為兩截,銀光閃爍得有如臘月飛雪,斷刃打橫飛出去。
南宮遠擱下書卷,閃身而出,伸手一探,化去刀鋒的力道,轉眼之間,鋒利的斷刃就握在修長的指掌間,殺氣頓時消失無蹤。他好整以暇的走到門外,把斷刃扔進水池里,再轉身走回來。
一片混亂中,銀銀始終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瓷碗,啜著碗里的火腿春筍雞湯。任憑大刀在腦袋上飛來飛去,她還是不動如山。
激動的夫婦跌在地上,滾了幾圈,好不容易停下來,雖然毫發無傷,卻仍哭個不停,兩張臉都哭得像花面貓,婦人的兩眼更是腫得像核桃。
「你攔著我做什麼?」男人吼道。「我對南宮家失了信用,怎麼能不陪罪?」
熬人喊得更大聲。「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教女無方,該謝罪的是我!」她抓起斷了一截的大刀,跟著又要往脖子上抹。
尹燕沖上前,搶過斷刀,耐心早已被磨得精光。她臉色鐵青,用刀指著夫妻兩人,氣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夠了,姓杜的,別以為咱們成了親家,你們夫妻就能在我的地盤上大吵大鬧,惹惱老娘,我一樣翻臉。」她單手叉在腰上,持刀的姿態十分熟練,艷麗的臉上殺氣騰騰,女寨主的草莽氣質更加顯露無遺。
「嫂子啊,請原諒我們,這件事情我們先前真的不知情。」婦人哭得比丈夫還厲害,淚水媲美泉水,源源不絕。
「什麼事情?」尹燕咆哮。
河東獅吼傳遍府內,奴僕們早就習以為常,一發現情況不對,沒人敢靠近大廳,立刻關門關窗,躲進房里做緊急避難,就怕遭到池魚之殃。
杜家夫婦身為當事人,無處可逃,趴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把地板撞得砰砰亂響。
「我夫婦幾日前收到麗兒的信,才知道她趁著客棧失火,跟著別的男人私奔,逃到關外去了。南宮大嫂,是我管教不周,竟養出這麼一個違背婚約的女兒。」
「是我不好。」婦人搶著說。
「不,是我不好,是我的錯!」
他們先羞愧的說出女兒的罪行,哭著哭著,接著就轉為爭論是誰的錯,辯駁是誰的管教不嚴,又是誰的血統不好,彼此爭來爭去,搶著要扛罪。
尹燕愈听愈火大,握著斷刀的手,氣得微微顫抖,發問的翡翠步搖金簪子也抖啊抖,叮叮當當的響,一只黃金絞絲風鳥更是抖得像是準備振翅飛翔。
听見自個兒盼了許久的兒媳婦,竟然悔婚私奔,她氣得不斷喘氣,臉色綠得像池塘里的荷葉——
等等,不對啊,既然新娘早跟別人私奔了,那麼,被救出火場、抱著拜了天地,在洞房里睡了好幾天,如今還坐在那兒,低頭啜著雞湯的又是誰?
「等等,麗兒不是好好的坐在這里嗎?」大刀轉了個方向,指向桌邊,持刀的手從微微顫抖,轉為劇烈顫抖。
夫妻兩人轉頭,看著一臉無辜的粉衣少女,露出茫然的神情。
「她不是我女兒。」
尹燕倒抽一口氣。
「不是?」
兩人有志一同的搖頭。
這回,抽氣聲更響、更大聲了。
「那你是誰?」尹燕隔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艱難的開口。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嘗完最後一道菜,喝完那碗雞湯,又吃了一顆梅香粽子糖,才擱下筷子,慢條斯理的起身,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以最優雅曼妙的姿勢斂裙行禮。
「京城錢府次女錢銀銀,見過各位。」
第三章
大廳內一片死寂,靜得連細針落地的聲音都听得見。
杜家夫婦抱在一起發抖,一臉迷惑,腦袋轉來轉去,很想問問這會兒是什麼情形,但是礙于那把正在鼻尖前方兩寸不斷抖動的斷刀,他們不斷吞咽口水,沒膽子開口。
斷刀的另一頭,是全身僵硬的尹燕。
一場大火後,她氣憤小丫鬟們失職,拋下杜麗兒不管,所以第二天就全數遣散。至于那票護送新娘的男人,下場包狼狽,全被她親自懲治,痛扁了一頓,個個呼爹喊娘,開花,再用亂棒轟出定遙城。
再說,雖然跟杜家夫婦有多年交情,但是彼此住得遙遠,幾年才見得到一次面,而大家閨秀都是養在深閨,從不曾遠行,除了家人,外人哪里知道長得是圓是扁?
她求媳心切,看到兒子懷里抱了個女人回來,立刻心花怒放,迅速的辦妥一切儀式。哪里知道忙中有錯,不但救錯人,還娶錯新娘。
包讓人驚訝得要跌出眼珠子的是,娶錯的不是尋常姑娘,竟是京城錢家的女兒。
提起京城錢府,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暴發戶,錢大富以一介商人,創出龐大的商業版圖,他那五位千金,各司其職,賺錢手腕高超,惹人津津樂道。那一家人不只是嗜錢如命,甚至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
「你救人時,難道沒問清楚?」她質問兒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比先前更難看幾分,像是快要昏過去了。
「我忘了。」南宮遠不疾不徐的說道,把這天大的誤會,說得輕描淡寫。
要不是看在這家伙是自己懷胎十月生的,又是唯一的兒子,缺了他的「相助」,就生不出寶貝孫子,尹燕手上這把斷刀,肯定就要劈過去了。
不!她不放棄,事到如今,就算錯娶入府的是天皇老子的女兒也罷,她說什麼都要留下這個媳婦兒。
她轉過頭,看向丈夫,腦中已經迅速有了決定。
始終坐在紅檜寬椅上、沒什麼存在感的南宮翼,平靜的態度可以跟低頭吃菜的銀銀媲美。他兩鬢略白,俊雅的容貌跟兒子有七分相似。
當妻子太過閃亮的眼神,利箭似的射過來,他手中的茶杯一松,嘆了一口氣。
南宮翼語氣平淡的說道。基于對妻子的了解,與長年以來豐富的經驗,他即刻拔腿逃走,往門外沖去。
尹燕的動作更快,閃身到了丈夫的身後,手腕一拋,將斷刀在空中轉了個圈;順手接住刀刃。
接著,她握著刀柄,重重的、毫不留情的朝丈夫的後腦勺敲下去。
咚的一聲,南宮翼應聲倒地,連呼痛的機會都沒有。
「啊,孩子的爹,您是怎麼了?!」尹燕丟開凶器,雙手抱住丈夫,夸張的喊道,還努力的想擠出驚慌的表情。
銀銀瞪大了瑩亮雙眼,無法動彈。腦海里不斷回蕩著那一重重的「咚」。噢,她猜,那肯定很痛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