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大想扔掉它,反而找了個盒子,擱進里頭鎖好。
不過,她也不想還給他——
海東青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揚,閃過一抹很淡的笑。「除了玄武道兩旁,京城里還有哪里群聚商賈?」他不再追問腰飾的下落,換了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她偏著小腦袋,想了一想。
「東市與西市里,各有四坊,四坊內又各有十六條街。天下各處,包含各省商邦,都齊聚到那兒去買賣交易。」她仔細的說道,從那雙精光四迸的綠眸里,看見跟大姊神似的眼神。她認得,那是商人準備出手,好好大撈一筆時的眼神。
他沈默了一會兒,半晌之後才開口。
「準備出門。」話才說完,人已經跨開步伐,往外走去。
「去哪里?」她氣憤他的霸道專斷,不肯乖乖听話,仍舊抱著腿,縮在床上不動。
「上街。」
「要上街做什麼?」她懶洋洋的問,故意躺回床上,發出好大的聲音,想要激怒他。
「你只需要跟著我,不必多問。」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眼里閃過笑意。「還有,離開那張床。」他提醒。
「啊?」
還沒有會過意來,身下的雕花大床,就發出嘎嘎的奇怪聲響。緊接著——
轟!又是一聲巨響,大床塌了。
※※※
可惡的男人。
看著西市那幾乎看不見盡頭的大街,珠珠發出疲累的申吟,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又看到旁邊幾條街里,還有幾百間的店鋪要走,她就雙腿一軟,幾乎要軟倒下去。
這男人也不知是哪里有毛病,不肯騎馬、不肯坐車,非得要下來走路,然後一家一家的去詢問價錢,還扔了本帳本給她,要她詳細列下所有貨品的價目,不得所有遺漏。
花費了五日,好不容易走完東市,海東青沒有罷休,轉了個方向,來到西市里,如前幾日一般,把所有的物品價目全問上一遍。
珠珠走路走得腳疼,記帳記到手酸,全身的骨頭,就像那楝破宅子里的舊家具,開始發出嘎嘎的慘叫。
這樣忙上三個月,她非被折騰死不可!
從小到大,她總被人捧在掌心,寵著、讓著、疼著,就連練武時,也被照料得仔仔細細,何曾被這麼折騰過?
啊,該死,他又走進隔壁店家了!
紅色錦靴重重的跺在地上,她在門口站定,不肯進去,小臉上漾著不悅。
「這條街上賣的是茶葉,店家們早有了默契,不做削價競爭,你就算問上一百家,價錢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她忍了好幾天,終於再也受不了他這煩死人、累死人的「掃街」行動。
海東青睨她一眼,沒有多理會,雙手負在身後,轉身走入店里。
見他說不听,珠珠再度跺腳,紅唇緊咬著,心里卻早已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她深吸一口氣,平撫瀕臨崩潰的怒氣,不情願的跟了進去。
店家匆忙迎上前來,取來本季最好的茶葉,讓海東青一一過目。他凝目斂眉,冷銳的目光掃過烏龍、香片、龍井、普洱等上好良茶,又問清楚茶種批價,之後才轉頭看向她。
「記下了?」他問。
珠珠緊握著筆桿,在心里詛咒他十萬八千遍,然後才咬牙強扯出一抹假笑。
「記下了。」
「這是最後一家茶行?」
「對,最後一家。」
他眯起綠眸,若有所思,眸中光芒流問,有幾分咄咄逼人。半晌之後,才又開口。
「陳梁記的烏龍批價多少?」
「一兩八。」
「七賢茶莊呢?」
她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用盡殘餘的耐性,咬牙回答。
「一兩九。」明明就說了,價格不會差到哪里去,他為啥還不死心?
「隴西茶園呢?」
「一兩——」她蹙起柳眉,突然低下腦袋,翻閱著手中的帳簿。隴西茶園位在東市,三日前他們去問過價錢,她紀錄在前幾頁。
隴西茶園的烏龍,一斤的批價只有一兩五。
「差不了多少?」低沈醇厚的聲音傳來。
她倏地抬頭,看見海東青微揚的眉,小臉瞬間脹紅,找不到台階可下,尷尬極了。
「這只是——」
「這就是生意。」他打斷她,綠眸里的精光更亮。「只要有差,一分一毫都是差。」
珠珠收起帳本,懊惱的閉上嘴,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
她從小就住在京城,還出生在商賈之家,攏握牡丹生意,滿心以為自己早已模熟京城里的商場門道,萬萬沒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胡蠻的生意頭腦可是跟大姊不相上下,她根本不是對手,反倒被上了一課。
掩蓋在心頭的怒氣散去後,她總算明了,海東青提出條件,要她隨身伺候,不是為了報復,只是為了生意。
他看上的,是她對京城各商號的了解,不是她的身子。他要的服侍,是要她像婢女似的,替他指點商號,再捧著帳本,像只跟屁蟲似的,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柔軟的紅唇,被她咬得更紅潤。她突然覺得,自個兒被羞辱了。
錢家的五位姑娘雖然性子不同,但都生得花容月貌。她也知道,自個兒是美麗的,男人垂涎的目光,她更是早就習以為常。但唯獨海東青,對她的美貌視若無睹,對誘惑免疫,就連她跳上床了,他都還能冷眼旁觀。
敝了,他為什麼對她的美色不感興趣?莫非是嫌棄她不夠溫柔可人嗎?
唔,其實,當然不是說,她想要這胡蠻對她感興趣,她才不希罕他是不是對她感興趣,她只是——
可惡!
一陣煩躁襲上心頭,讓她莫名躁郁,鳳眼直瞪著身前那偉岸的背影,無法移開視線。
兩人一前一後,穿街過市,默默無語的走著。無論走到哪里,哪兒的市集就陡然轉靜,所有的人都瞪大眼楮,好奇的盯著,有的人膽子大一些,還會遠遠的跟在後頭。才走過幾個街口,跟在後頭的人,已經排了長長一串。
轉入另一條街道,茶葉的香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書香。放眼望去,街道的兩旁,林立著書店與墨刻坊。
珠珠走得頭都發昏了,眼前的海東青,不知為什麼,突然停了下來,害她煞不住腳,險些一腦袋撞上去。
「你搞什麼鬼?!怎麼要停下來也不說一聲?」她伸手便擋,小手撐住他的後背,仰起小臉,不悅的抱怨。
海東青沒有理會,綠眸看向前方,濃眉微揚,嚴峻的臉上難得的出現詫異。
由規模最大、設備最齊全的那間墨刻坊里,走出一個成年男子與一位少年。男人俊朗高大,少年則俊美瀟灑,兩人意態輕松,不知正在談論什麼,一瞧見海東青與珠珠,瞬間也愣住了。
男人是城東嚴家的長子嚴耀玉,少年則是錢家的獨子旭日。
只見旭日笑容一僵,緊張的揮揮扇子,額上卻不斷滲出冷汗。
「三姊。」他喚道,收起扇子,禮貌的朝她點點頭。
接著,他毫無預警的轉身,拔腿就逃,活像背後有惡鬼在追著他。
珠珠動作也不慢,小手揮鞭,往前一抽。
「啊!」
大街上傳來一聲慘叫,接著人群主動分開,旭日的腳踝上卷了鞭子,被拖了回來,一身華貴的衣裳全抹了地,原本擱在袖子里的紙張,這會兒更是掉得滿街都是。
「為什麼看到我就跑?」她挑起柳眉,睨著狼狽不堪的弟弟。
「不知道,我的腳不听使喚啊!」他無辜的說道,慢吞吞的爬起來,壓抑著再度逃走的沖動。
「你到西市來做什麼?」她哼了一聲,手腕輕抖,把鞭子收了回來。
「呃,來找嚴大哥商量,借他嚴家的墨刻坊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