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像野火,瞬息燒毀了他的一切,凡與他扯上關系者,不論親疏遠近,包括他上班的公司都被卷了進去。
他還清楚記得,將他自社會精英行列徹底打下的那場戰役是怎麼發生的。
妻子死後一個月,他銷假上班,突然發現,往昔會與他打招呼的助理、會計們全都不理他了。
她們在他背後指指點點,說他大男人主義,也不查明事情緣由就逼死妻子;接著,連其他同僚都知道了。
他們在背後叫他「殺人凶手」。
期間,他很努力想要解釋,一切純屬誤會,他真的無心逼妻子去死。妻子的去世,他比誰都難過。
但沒有人相信他。
三個月後,不知是誰告的密,各報章媒體以大篇幅報導了整件事,他們大力疾呼社會大眾要關懷弱勢團體,不要歧視白化癥患者,卻賠上了伊家一家大小的隱私和名聲。伊靖染連同他的父母親友全被貶成了最卑鄙、自私的冷血怪物。
而事實上,他們不過犯了一個很多人都曾犯過的錯——無知。誰沒有呢?哪個人敢自稱無所不知,永下犯錯?沒有,可是整個社會卻把打壓他們當成為他去世妻子伸張正義的手段。
接踵而來的事就像一場噩夢,他父親被迫提前退休、母親遭婦女會刪除資格、妹妹談妥的婚事被取消,他則被上司約談,說他敗壞公司名聲,不管他如何解釋、苦苦懇求,那條平步青雲的路終是被斬斷了。
他從副理直接被降成普通的業務,真想辭職不干,可砸了飯碗,他拿什麼養家?沒辦法,只得咬牙忍下所有屈辱,開始一段明知無望,卻不得不接受的生活。
就單單為了一次的失誤,他沒了家庭、丟了事業、少了朋友……人生徹底改變,他何其無辜?
好恨、好恨、好恨——
無數的夜里,他向上天祈禱,讓生命重來一次,他不要孩子了,只要原先幸福美滿的家。
可不管他如何禱告,已經發生的事都沒辦法重來,他只能接受。
驀然想起方才將妻子人偶丟下時,伊侮痛徹心肺地問了他一句。「爸爸不是希望媽媽能回來與我們一家團聚嗎?我幫你實現了,你為何要破壞它?」
他覺得渾身冰冷,伊悔、他的兒子瘋了嗎?人偶豈可取代一個活生生的人?
可伊悔似乎很認真,他懷抱人偶時那股瘋狂的模樣連他這個做父親的瞧著都心驚。
第一個浮上他心頭的想法是——送伊悔去就醫。
但下一秒,他想起過去那永無止盡的流言傷害,他卻步了。
打死他都不要再過一次那種被指指點點的日子。
他該怎麼辦?不停地在房內踱著方步,他覺得才平靜下來的人生又將興起巨大波瀾。
好怕好怕好怕,一顆心怎麼樣也沒有辦法定下來。他再也無法與兒子相處下去了。
可是,他能做什麼來挽回這得來不易小小的安穩?把伊悔鎖在家里,不準人見他嗎?
伊悔畢竟是他兒子啊!任誰也忍不下心如此對待兒子。
他做不到,好後悔自己回來,不知道不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他寧可做只縮頭烏龜,也不想操煩這許多事,他已經受夠這種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的麻煩日子。
他什麼事情也不想管啊,可惡——
鈴——
突然,一陣電話聲驚醒了他。
伊靖染模向口袋里正叫得震天響的手機,在這夜半時分里,誰會打電話給他?
「喂……經理!」他接起電話,察覺對方身分,嚇一大跳。「對不起經理,我明天一定會早些去公司將今日延宕的工作做完。」
「那點工作沒什麼啦!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問你,你兒子叫伊悔對不對?」
「呃……是啊!」心頭一片忐忑不安,無緣無故,經理干麼打電話問候他兒子?該不會又想追究多年前的事吧?還是他有個瘋兒子的消息外泄了?
天哪,千萬不要,再經歷一回謠言漫天飛的日子,他一定會自殺。
「恭喜你兒子做的人偶在世界大賽上得到首獎。」這次,上天似乎听見了伊靖染的祈禱,經理提的是另一件事。「那一組作品現正在美國展覽,得到很高的評價呢!」
「啊?」幾時發生的事?他怎全不知曉?
對方繼續說︰「你也曉得,董事長和總經理對於收藏藝術品都很有興趣,難得我國有如此杰出的藝術工作者,他們一定會傾全力提攜。這是你和你兒子的大好機會,只要你兒子肯出讓幾尊人偶,價錢方面好談,公司絕對不會虧待你們。」
「啊?」運轉不靈的腦子過了好久才搭上線,他抖著聲問︰「經理的意思是,想買我兒子做的人偶?」
「是的。有問題嗎?」
「沒問題、沒問題。」依稀間,他似乎看到了解決伊悔瘋病的方法。人們都曉得,藝術家總有些怪癖,所以不管他們如何地任性與痴狂,只要不是太過,都可以被接受。
因此,只要伊悔成為藝術家之流,即使他的行為有些小小的月兌軌,也不致構成大問題,或者還有可能被稱為有個性呢!
伊靖染很快樂地為伊悔決定了未來的出路,並相信兒子會欣然接受。「經理放心,我這就去跟我兒子說,要幾尊都行。」
「那就看你的嘍!」電話掛斷。
伊靖染開心得雙手直發抖,十多年了,他忍耐了六千多個日子,晦暗的未來終於再現曙光,只要有人偶……
「糟了!」他想起那尊被他扔下樓的人偶。
「伊悔。」迫不及待,他沖出房間,忘了方才的震撼、忘了曾有的悲傷,忘了兒子的病、忘了……
他腦海里只剩一件事,叫伊悔多做幾尊人偶拿去賣,他們父子倆的生活就要有大改善了。
***
齊珞薰發誓,她這輩子沒見過比伊靖染更不要臉的人。
「你對不悔兒這麼壞,又把他的人偶摔爛,怎麼敢再叫他多做幾尊人偶給你拿去賣,你這個人……你到底知不知道『羞恥』兩個字怎麼寫?」拳頭好癢,她發誓,若非看在他也姓伊的分上,她早拿他的臉來止手癢了。
「你是誰?有什麼資格管我們家的事?」被齊珞薰擋住,見不到兒子的伊靖染氣得臉都紅了。
「我是不悔兒的同學兼好友,當然有資格管他的事,而且,」站穩腳步、雙手握拳,她擺出干架姿勢。「我還會保護他不讓任何人欺負。」
「同學、朋友算什麼?我是他爸爸、也是他的法定監護人,我才是最有資格管他的人。」
「你這個爸爸只會在有需要時不擇手段利用他,有什麼了不起?」
「那你呢?難道不是為了伊悔在人偶界里闖出了名氣,才來巴結?」想到伊悔的病竟然被發現了,伊靖染簡直急瘋了。
「你少誣蔑我,我認識不悔兒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人偶。」
所以說,她不曉得伊悔腦子有病嘍!伊靖染比較放心了。
「既然你什麼事情也不知道,就少在那里出主意,現在,我們家要開場家庭會議,請你出去。」談這種家丑還是得私下來才行,他可不想再搞得滿城皆知,徒然為自己惹來無數流言纏身。
「我不會走的。」踱到沙發旁,她雙手環胸,大剌剌地坐下去。「你少打那種把我趕走,再乘機欺負不悔兒的主意,我才不會那麼輕易上當。」
「你不走?」伊靖染猙獰一笑,掏出手機。「我立刻報警,說你擅闖民宅,請警察來將你趕走。」
齊珞薰有些緊張了。「不悔兒……」忍不住向他求助,盡避自信沒有做錯,但在立場上,她站不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