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贊佩她的勇氣,一名乍然失明的姑娘該是敏感、驚慌的,她卻相反地展現了勇氣與冷靜。
「我只是想看看姑娘的眼楮,沒別的用意,你不必怕。」他說。
老者以為匡雲西是在取笑姑娘的瞎眼,怒斥一聲。「姑爺可是嫌棄我家小姐失明,她本來也是好好的,若非……」
「安伯。」姑娘抬手阻止老者的謾罵。「我感覺得出來雲哥沒惡意,你別擔心。」
靶覺嗎?匡雲西是听說過眼盲者的知覺較一般人靈敏;可聞安伯話中意,這姑娘失明的時間並不長,她怎敢以全副心力去相信那模不著、觸不到的「感覺」?
「不知姑娘怎麼稱呼?我……呃!」未完的問題被秦冰一記肘拐給撞回肚子里。
有未婚夫不知未婚妻姓名的嗎?真是白痴。她靠近匡雲西耳畔低吼出他此刻的身份。「姑爺——」秦冰雖不喜騙人,但最討厭偽裝被揭穿,變成箭靶一只,被射成馬蜂窩。
但匡雲西哪里在意,他是「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句話的忠實擁護者,在這里接觸不到天雷幫就繞個彎兒走,反正總會有辦法的,又不是非利用這姑娘不可。
只是安伯給嚇得臉都白了。「姑爺怎會忘了小姐姓名?」
匡雲西很快樂地裝傻。「很難不忘吧?都幾年不見了。」
「難道親家老爺和夫人從未對少爺提過自己的未婚妻?」安伯不信。
「當然提過,只是他們叫的是妹仔,誰曉得小姐閨名為何?」他無畏地聳肩。
「可以前親家老爺和夫人從未稱過小姐‘妹仔’啊!」
「人總是會變的嘛!況且咱兩家已經五、六、七……幾年沒見啦?」
「整整十一年又三個月。」安伯替他道出了答案。
「這不就得了,十一年,人世都幾回翻轉了,口頭禪又哪可能不變?」
也對,想當年他家老爺、夫人在世時,小姐好比一朵香花,給人供得老高;怎想的到會有今日落魄住大雜院的下場?
不過連姓名都不知是詭異了些,安伯疑心不改。
可姑娘卻揮手截道︰「也是,一般人確實不會任意將閨女姓名宣之于口,雲哥不知亦是情有可原。」她斂衽為禮。「小妹印秋芙,見過雲哥。」
喲!挺冷靜的嘛!難怪不為一點眼傷大驚小敝。匡雲西微笑,上前一步扶起她。「芙妹不必多禮。」
「應該的。」印秋芙溫婉一笑。
匡雲西湊近瞧她,發現她的眼球似罩著一層綠色薄霧,眼圈周圍則泛著青腫。莫非這就是造成她失明的原因?「芙妹,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眼楮是怎麼回事嗎?」
印秋芙尚未開口,安伯已低聲啐道︰「都怪姑爺來得太晚,否則小姐也不會受傷。」
「受傷?」匡雲西探手撫向印秋芙面頰。
「啊!」她受了一驚,粉女敕嬌顏褪成雪般玉白。
「別緊張。」他輕拍她的手安撫她。「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眼。」
「是。」她溫婉頷首。
匡雲西握著那只微顫的手,發現幾處新生的繭點綴在那綿軟的雪肌上,看來她在這里的日子並不好過。
一縷憐惜涌上心頭,他輕拍她的肩。「你受苦了。」
「不會,其實……」他的體貼教她心情一陣起伏。「這里的人對我們挺不錯的。」
「成天冷嘲熱諷,明知咱們是出外人,盤纏用盡才會落魄至此,有人發糧放賑也不通知一聲,還故意在我們面前吃白米飯,這樣叫好?」安伯怒道。
「起碼他們未因我們欠租,就趕我們出大門。」這份遮風避雨之恩,印秋芙永銘五內。
她出生富貴,在此之前壓根兒不知「貧窮」二字如何書寫,直到兩年前,印家船隊在海上遇暴風,隨船者無一生還,同時亦賠上印家半數家產。她爹娘受不了打擊,一病不起,輾轉病榻年余、最後去世,印家也只剩一個空殼子了。
她不得不遣散家僕,僅帶數名忠心者前來投奔未婚夫,以為有靠,卻被拒于門外,他們說,未婚夫妻在成親前不得相見,要她在客棧里暫住,等候天雷幫準備妥當,再雇花轎前來迎娶。
誰知這一等就是半年余,期間,安伯常派人前去打探消息未果,他們盤纏用盡,只好舍去舒適客棧改搬入大雜院。
兩個月前,他們連買糧食的錢都沒有了,一伙人坐困愁城。後來決定,男丁上街謀些粗活干、丫環則制作糖餅沿街叫賣,他們不讓她出去拋頭露面,說這樣會被夫家嫌棄,其實她早知自己被嫌棄了,否則他們不會一拖數月不來迎娶。
最後印秋芙決定跟大雜院里的婆婆、嬸嬸們上山采野菜,不管怎樣,食物總是不嫌多,況且,吃不完的野菜還可以賣人,多少貼補點家用。
一伙人有了生路,她也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以為就此否極泰來,不意月前,她在山上跌了一跤,起初以為沒什麼,怎知回家後她竟開始發燒,整整燒了三天;退燒後,她的眼楮也瞎了。
安伯忙請來大夫為她診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沒辦法,只好再向天雷幫求救。可他們置若罔聞,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她已徹底絕望時,天雷幫突然派人來消息,說要來迎娶了。
她打心底懷疑,安伯卻深信不疑,日日領著佣僕親往路口迎人,想不到還真給他找了一個姑爺回來;不過卻是個早已將她忘得一干二淨、對她生疏如陌路的男人。
他真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雲哥嗎?小時候,他明明叫她秋妹的……
第二章
有關大雜院里的住客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的爭執,在秦冰一句「有話進屋里說,別在門口吵架,丟死人了。」的怒吼下,暫告一段落。
匡雲西和秦冰被請進了大廳……說是大廳,也不過是處擺了一張桌子、三張椅子的空間,其落魄程度與匡雲西在西荻國的家有得拚。
不過他已經住習慣了,對于這種破屋反而有股親切感。尤其這里還有個美美的名字——曉園,與他那威風的王爺府更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匡雲西很快樂地找了張椅子坐下。
他的溫和讓人驚訝,畢竟傳聞中的天雷幫少主並非如此和善之人,但也沒人提出質疑,每個人都很安靜,像是……各懷鬼胎。
最後還是匡雲西輕笑地打破了沉寂。
「我有一友,自幼體弱多病,常年與藥罐為伍,拜他之賜,我也學了幾招岐黃之術,若芙妹信得過我,我想為你檢查檢查,不知你意下如何?」
印秋芙才十八歲,當然不想就此盲眼終生,听聞有人肯為她治病,粉紅的唇彎起一朵清艷的笑。
「麻煩雲哥了。」她坐到匡雲西身邊,行進迅速、腳步穩當。
匡雲西瞄她一眼。「想不到你適應力挺好的,這麼快就捉準在黑暗世界里的方向與距離。」他邊檢查她的眼邊說。
「我盡量不成為別人的包袱。」她淡言,語調中隱含傲氣。
他投給她贊賞的一瞥。「你很勇敢。」
疑惑涌上她心頭,俗話說,三歲定終生。她和雲哥幾乎是打出生就認識了,後來雖分離十一年,但好歹畢竟同飲共食了七年,這期間,兩人可說是朝夕相依。
在她的記憶里,雲哥開朗、好玩,卻有些膽小和懦弱,怎麼想都與眼前這個敢做敢言的男子有一段距離。
會是安伯找錯人了嗎?可冒充她的未婚夫有什麼好處?若在一年前,印家猶自風光時尚有話說,可現在,她兩袖清風、雙目失明,又遭夫家嫌棄,接近她只有一籮筐壞處吧?
「芙妹,手給我,讓我幫你把把脈。」他說,打斷她的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