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紫葵知道他的身分了--西荻國見不得光的私生皇子。
他對自己的出身沒有感覺,給人追殺了多年,那曾有過的躁烈性子也差不多給磨光了。
好一段時間,他只是懶懶地活著、懶懶地呼吸、懶懶地賺錢去找那唯一還掛在他心頭的哥哥匡雲發。
這樣懶懶的、什ど也不多想的日子,他過了好久;直到有一天,一名善良卻頑固、手腳笨拙又努力不懈的姑娘,突然闖入他的世界,她以那毫無保留的仰慕與信賴,抹去了長久以來遮住他心頭的陰影,強迫他重新體驗了激烈的喜怒哀樂。
他原有的強猛性子又一點一滴地復活,無趣的人生再添一股新意義,情緒起伏中,他開始大笑、怒吼、憂慮,仿佛那甩月兌了柙門的老虎,在拋卻負擔後,一身盡是自在。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他的身世、明了了他們「世仇」的身分,她對他的看法會有所改變嗎?
他想知道,卻怕得沒勇氣停下腳步去追問。
多年的亡命生涯讓他的膽子變小了。
「停,匡雲白,停下來……」她蒼白著一張俏臉申吟。「我快吐了……嘔!」警告來得太遲,她終是吐了他一身。
匡雲白一楞,仍是頓住了腳步。
「嘔--」她幾乎吐盡了隔夜飯,而他只是呆站著,任她吐到完。
半晌後,她捉著他衣襟的小手,又軟軟地往下滑。
「小心﹗」他實時攬住她的腰。
「謝謝。」她回給他一抹虛弱的笑。
匡雲白心疼得像有人正拿刀刨刺著他的胸口。
「我記得前方林子里有潭碧湖,我帶你過去清洗一下?」他問,語氣中的生疏教她黯然垂下了眼。
他們是「讎敵」呢﹗可她一點也無法恨他,那仇起源得太早,她根本沒有體會過,又如何去恨?
她在他懷里輕頷首,聞到他衣服上自己吐出來的穢物,那臭味真令人不敢領教。
他似是發現了她的不適,將她移到背上,輕輕背起,遠離他胸前那些髒東西。
他好體貼。她突然眼眶發酸,雙手不自覺攀緊他寬廣、又干淨的背。
「謝謝你,匡雲白。」她低喃。
他听見了,詫異于她語氣中未曾改變的依賴與嬌甜。她,不在乎嗎?他們是世仇哪!
他背著她,往樹林方向走,一路上誰也沒有再開口。
沉默持續了好半晌,直到密林深處、碧湖邊。
匡雲白輕柔地放下袁紫葵,小心翼翼的態度好象她是某種易碎的珍品。
「妳先梳洗。」他說完,很有君子風度地走了開去。
她看著他的背,一直以為那是座不倒的山,但此刻瞧起來竟顯幾分落寞;她不解其因,卻莫名地心頭好疼。
「匡……」她伸出手,想喚回他;卻在話到嘴邊時,又縮了回去。
要跟他說此什ど呢?她心里的驚訝未消,此刻開口,必沒好話,不如再等等吧!
深吸口氣,她將注意力轉回眼前的碧湖上。
湖面平波不揚、湖水清澈見底,光瞧就覺得清涼。
她迅速解開發辮,月兌去繡鞋與衫裙,往湖里走去。
在淨身之前,她先洗干淨被嘔吐物弄污的衣衫,掠在大石上;正想再清理滿身的髒臭時,匡雲白的聲音乍然響起。
「你的衣服洗干淨了就丟過來,我幫你烤干。」
她轉眼一瞧,才發現離她三尺處、一塊雙人合抱那ど大的石塊後,正升起一股淡淡的炊煙。
不過,他太看得起她了,她的力氣根本不夠將衣服丟到三尺遠的地方。
「我丟不到。」她說。
然後,窸窸窣窣半晌,一根長長的竹竿被伸到她面前。
「妳把衣服放在竹竿上。」他情願借竿傳物,也不敢回頭望她一眼。
真是夠君子的,她邊想,邊將衣服放在竹竿上讓他收過去烤干。
匡雲白收了她的衣服後,又靜默了下來。
袁紫葵一面淨身、一面將視線投向大石後的男人;她可以想象得出來,他此刻專心為她烘衣的表情,定是混雜著認真與疼惜。
好早、好早以前,她就知道她可以依賴他;打他進鏢局後,她除了偶爾為生計所苦外,再也沒有被那些雜七雜八的家務擾過心。
飯有人煮、衣服髒了有人洗、屋頂破了他會修……他會做好多好多的事。她覺得他就像那無所不能的天神,一下子將她混亂到谷底的日子徹底給拉抬了起來。
所以他是什ど身分,根本無所謂,只要他還是「匡雲白」,一個可以依賴、嘴硬、心軟的男人,她就會戀他如昔。
「匡雲白,你真的是西荻國的皇族嗎?」她邊洗邊問。
空氣突然沉重了下來,原本充斥于密林中的蟲鳴鳥叫也消失無蹤,四周靜默得落針可聞。
好半晌,就在袁紫葵以為她得不到回答時,匡雲白低沉的嗓音乍然響起。「我娘是西荻君主的情人。」易言之,他承認了自己是西荻國的皇子。
「我娘是北原國皇帝的妹妹。」她說,語氣中是一派的毫不在意。
他怔了怔,有些訝異她如常的態度。她在想什ど?他的身世把她嚇傻了嗎?他不禁愈加小心注意自己的遺辭用句。
「我知道,你娘人稱『私奔公主」,你有四個很能干的哥哥和一個姊姊;在北原國里,沒有人不知道袁氏一門的事跡。」
「呵……」她輕笑。「你說得太客氣了,我曉得大伙兒都說袁家專出怪胎。」
她的反應太奇怪了,他忍不住越來越疑惑。「紫葵……」
「匡雲白,你知道北原國與西荻國之間仇恨的由來嗎?」和著唏哩嘩啦的潑水聲,她尖銳的問題像枝利箭筆直射中他心窩。
匡雲白的喉嚨里像卡著一團砂石,他張開嘴,好半晌,才發出某種嗄啞低沉的聲音。「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她說。「所以,我們為什ど要因為這種不知道幾百年前結下來、莫名其妙的仇恨而彼此敵視呢?」
一瞬間,時光仿佛就此停止。
匡雲白屏著呼吸,動都無法動一下。她剛才說了些什ど?她……並不計較他們世仇的身分?
「匡雲白,你恨我嗎?」她幽幽地問。
恨她?開什ど玩笑?他愛她啊﹗
「當然不--」他站起來,轉過身,心跳霎時間漏了一拍。
袁紫葵就站在他身後,嬌軀上只披了件濕透的單衣,顯露出她玲瓏窈窕的身材,性感得不可方物。
她美麗的小臉上是一片堅定。「我也不恨你,一點兒也不。」
他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貼近的距離可以察覺到對方的呼吸。當然,更隱瞞不了那兩顆因為悸動而狂奔的心髒。
情潮在四只眼中流竄,愛戀就此展開。
日落西山,當他倆都洗浴完畢、也吃飽喝足後,袁紫葵半偎在匡雲白懷里,听著他訴說那一段綿長、且恩怨難解的往事。
「這ど說來,你一直被追殺嘍?」她終于了解他身世的由來了。「難怪我初見你時,總覺得你好象經歷了許多事,很疲累、很無力似的;常豪還說你成天無精打彩的,就像個瞌睡蟲。」
「我那時確實已累得什ど都不想管、不想理,只願無知無覺地混過每一天。」他輕笑。「不過後來卻被你嚇得連『累」字怎ど寫都忘了。」
「怎ど這樣﹗」她嬌嗔地拍了下他的手。「我確實笨手笨腳的,但我一直很努力啊?」
「只可惜一點兒成效也沒有。」
「誰說沒有?」她又不是白痴,怎ど可能永遠不進步?「記得剛掌理鏢局時,我連生火、打水都不懂,學了一個多月才練會,現在雖然做得不好,但起碼不是一事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