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走,所有的人也只好跟在她身後疾馳。
她逾矩了!
敖寒知道自己違背了女誡里最嚴重的教條——不尊重夫婿!
但她沒有辦法,他在成親當日棄她而去,讓她單獨面對滿堂賓客,逼不得已必須與一只替代公雞拜堂,獨守空閨直到現在。
她從沒有怨言,孝順公婆,料理家務……守著人妻應盡的本分,等待他的歸來。她不敢要求他的愛,她很清楚他不屑這段父母安排的婚姻;但男人可以如此,女人卻不行。生為一名女子,只要她還是他妻子的一天,她就卸不了身上這副為人妻的重擔。
所以她認命、她本分,但求這樣的守禮,能夠博得郎君憐惜一顧;只是萬萬沒想到,辛苦了十年,得來的卻是他一抹痛苦與嫌惡的瞪視。
在他心中,她永遠是個不堪、連見一眼都討厭的女人!
某種酸痛的刺激在敖寒的眼眶里爆發,她急咬著唇,不叫更逾矩的淚水墮下,蒼白的俏臉上不見絲毫血色。
另一匹快馬由左側急追上她。「寒姊姊——」穩坐馬上、那美得不可思議的人兒微帶憂急地喚著她。「你怎麼了?是哪兒不舒服嗎?」歡介,六年前敖寒在山上意外救得的孩子,他是個棄兒,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因此被敖寒所救之後,她便收留他住進了谷家。
敖寒搖了搖頭,激動的情懷尚緊緊揪住她的喉頭,叫她發不出半點聲響。
「是不是因為剛才那兩個人?我听到福伯叫其中一個『少爺』!」歡介氣憤地咬牙。他自幼在街上乞討為生,受盡人們白眼,而敖寒是第一個對他付出溫情的人,所以他極為重視她,私心里便將所有傷害她的人都列入急欲鏟除的敵人名單中。
敖寒除了搖頭、還是只能搖頭,她拚命地深呼吸,半晌後,嘎啞的嗓音才得以發出。
「歡介,他是谷家真正的主人,你不能對他無禮。」
「他害得寒姊姊受盡旁人的恥笑,還得辛苦做這麼多工作。」就算歡介只有十四歲,他也懂得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要在這以男性為尊的社會里生存是件多麼困難的事。
但是敖寒撐過了,可她背後所付出的辛酸又豈是沒嘗試過的外人所能體會?這一切,歡介全看在眼里,因此更為她感到不平,善良如菩薩般的敖寒合該是被捧在掌心中好生珍護才對。只有無恥下流到極點的人才會那樣糟蹋她!
「寒姊姊,你告訴我,那兩個人哪一個是『少爺』?我……」
「歡介!」敖寒板起臉打斷歡介持續不斷的義憤叫囂。「你還小,有很多事你不懂……」
「我十四歲了!」歡介揚高聲音抗議著。他還發過誓,長大後要娶寒姊姊為妻,再不許任何人欺負她呢!
「歡介……」再長的路也有到達盡頭的一刻,當「百草堂」三個大字映入眼簾時,敖寒知道她已經沒有時間跟歡介講道理了,只得急急交代一句︰「立刻回房去,不準你亂來。」
「寒姊姊……」歡介還想抗辯。
敖寒把眼一眯,中等容姿卻現出一股眩目、凌厲的氣勢。歡介不由縮縮肩膀,心不甘情不願地跳下馬背,將韁繩交給門口的僕役,快步跑進屋里去。
敖寒嘆口氣,也下了馬,讓人將馬匹牽進馬廄里安置,而她自己則立在門口靜候谷仲臣等人的到來。
待會兒該怎麼回答他的問話呢?他是否會追究她的失禮?她沒有抗辯的餘地,因為……所有的錯都在她。
秀小的拳頭不知不覺在衣袖里握得死緊,她全身僵如木石。
然而急欲再見那「美人兒」一面的吳修松弛了敖寒的緊張,他將馬匹催得極快,因此較谷仲臣更早一步來到她面前。
敖寒悄悄松了拳頭,為不必立刻面對谷仲巨而輕吁了口氣。
「公子可是我家相公的朋友?」她對吳修行了個揖。
吳修尷尬地抓了抓頭發,這女人的禮儀可真到家,沒拜堂也稱谷仲臣為「相公」,害他都不曉得該如何反應才合禮了?
「敖姑娘。」隨後趕至的谷仲臣急跳下馬,解了吳修的危。
敖寒身子微微一震。他竟稱她「姑娘」?!在她已與公雞拜堂、入他家門十年後,他還是不肯承認她是他的妻!
而諷刺的是,外面的人反倒都稱她為「谷夫人」,一個「谷」姓形成了一道枷鎖,將她緊緊地束縛住,永難掙月兌。
比仲臣一臉難堪地望著她。「他叫吳修,是我的朋友。」
敖寒深吸口氣,把持住僅有的自尊欠身行禮。「吳公子安好、相公安好。」
比仲臣在心底長嘆口氣。與她相處壓力真是龐大;這永遠不懂什麼叫「放松」的女人,他再不想個辦法離開她,鐵定要窒息。
「不知……爹、娘可好?」
敖寒將眼光微移開他的臉龐半寸,再繼續對著他的嫌惡,她怕自己要崩潰。
「爹、娘已仙逝多年。」
比仲臣俊臉煞白。「你……再說一遍……」
「你走後兩年,娘就病逝了,又過六年,爹也跟著仙游。」敖寒沈痛地低語,追根究底,谷仲臣的出走正是令那對老夫婦傷痛欲絕的主因。
比仲臣楞在原地無法動彈,一句古語在他耳邊回響-一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當年他為了理想出走,只想著待功成名就後,可以回來光耀門楣,叫爹娘以他為榮;然而他作夢也想不到,他們根本等不及看他飛黃騰達。
「爹——娘——」悲慟的吼聲在風中飛揚,他腳步踉蹌地奔進屋里。
偏廳里,原本兩位會說會笑、或嚴厲、或慈祥的老人家變成了兩塊冰冷冷的牌位高高擺在神桌上。
比仲臣沖過去跪在地上,悔恨的淚不停墜下。他愚蠢、他不孝,怎忘了「家有年老父母不該遠游」的警語?
瞧瞧他做了什麼?讓老父、老母為他擔憂傷心,他甚至趕不及給他們送終,他是他們的獨子啊!他們在彌留時一定非常難過,見不到兒子的最後一面。
「爹、娘,孩兒不孝……」後悔卡在喉嚨里,他發不出半點聲響,只能把拳頭握得死緊,任指甲深入掌肉,讓鮮血代替哭聲,點點滴滴落在地上。
一時間,深沈的苦楚在廳里累積、迥蕩。風兒好像也感受到了這股悲意,在呼呼的吹拂聲響中,靜靜撒落下絲絲淒涼……
比仲臣跪在廳中,周圍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危險瘴氣所包圍,沒有人敢靠近他半步。
悲慟持續累積著,直到空氣沈重得似要將人壓垮,一陣拖行的腳步才緩緩踱了進來,停在谷仲臣身旁。
「爹、娘從沒有怪過你。」無視他周遭窒人的氣息,敖寒伸手扶起他,神情是那樣地淡漠與自然。「他們臨死前只說,希望你秉持著谷家祖傳的仁心,繼承『百草堂』,濟世救人。」
比仲巨任由她扶起,陰沈的眼里凍著兩潭悔恨的寒冰。
「我知道!雖然我不懂醫術,但我絕不會讓祖宗丟臉的,『百草堂』會永遠開著,為天下所有病患服務。」
「你有這份心,爹、娘在天有靈知道了,一定也會很開心。」她輕拍他的肩。
比仲臣定定地瞧著她,嚴謹的舉止、沈穩的神情,數十年如一日,直擾得人心煩意亂。這個女人還有自己的感覺嗎?可惡——
然而他卻不得不感激她,因為在他離家多年里,都是她代替他在照顧家里。「謝謝你。」
初時,敖寒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可是在見到他不甘願的神情,她才體會到他所指為何。
「身為谷家的媳婦,這本是我該做的事情,你不需道謝。」她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