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幸福。這就是幸福,窩在一個心愛的男人懷里,就這刻,叫幸福。她閉上眼,緩緩淌下了兩行淚。終于哪兒也不想去了,終極就在這里可以嗎?
龐震宇輕輕擁抱著巫瑪亞,守護在懷抱里。
在這寂寞的除夕夜,他想,這是他最棒的新年禮物了。在他三十八歲這一年,如果還有第三十九年,他但願,還可以跟這個女人守歲……
他將她攬到床上來,右手環著她的肩膀,兩人並肩坐著,裹同一條羊毛毯,靠著床頭,聊一聊。她說,要陪他一會兒,等他好些再走。于是他們狀甚親密地窩在一起,難得拋卻上司與下屬的身分,像個老友說說貼心話。
「哪有人頭痛可以痛到倒在地上的,你應該要徹底的去檢查一下。」她擔心他的頭痛,他卻跟她開玩笑——
「看了那麼精彩的部落文章,還有養眼的照片,我情緒太激動,就頭痛了。」
她別扭了。「喂,那純粹寫著發泄的,你自己愛看到頭痛的,怪誰?我才倒楣,唯一可以發泄的管道沒了,悶啊。」
「哦?你可以再申請一個新的部落繼續罵老板。」
「說得好像在你手下工作很閑似的,別搞了,玩一次就夠了,唉。」太刺激了,受不了。
「既然看了你那麼多篇對我不爽的文章,我可以給你一點建議嗎?」
「請。」
「寫部落格多累,還要PO上網,以後對我不爽,可以直接講。」
「你是老板,我能講什麼,我在你底下工作欸。」
「你現在就可以講,我對你那麼不好嗎?」
聊這個亂尷尬的喔,她支支吾吾︰「好啦,我跟你道歉。我是常對你不爽,因為你有時態度很惡劣,做事太自我,老要別人配合你,一意孤行,從不商量。每次敲定的事,一下子又推翻了,叫人常無所適從……當然,我也很感謝你當初借我錢,還有這些年穩定的薪資跟紅利,讓我過著不錯的生活。但是做人,都希望被尊重的,你有時那個態度,很沒禮貌,讓人很不敢領教。」
「我以為你這些年,早就被磨得沒脾氣了,怎麼還在意這種小細節?」
「因為……」巫瑪亞忽然頓住話。
「因為?」龐震宇等著听。
「因為……」我太在乎你了。她的心跳變得好沉重,呼吸混亂,胸腔像呼吸不到空氣,劇烈起伏。盯著他,感覺自己變得好赤果,臉發燙。因為啊……因為一種她以為自己不需要,也沒在追尋的東西,其實啊,仍蘊藏在體內深處,偷偷期待向往著,是那個叫做「愛」的東西,發現都是因為她愛他。
「怎麼不說了?」他問。
巫瑪亞舌忝了舌忝干燥的唇。「算啦,我不想聊這個……」不想說她的渴望,不想說。早就不想期待,不需要誰來愛。不期待、不需要,是為了不受傷害。
瞧見她眼色哀傷,那僵硬的坐姿,有種故作堅強的調調。龐震宇心中一緊,好想將她抱來憐惜。她像釘子,堅毅自己,唯一流露脆弱訊息的,是那雙愛閃避他的眼楮。
他吞的止痛藥發揮作用,腦子清晰了,跟她追根究柢起來。
「你對我很不滿,我也承認,我有時對人比較粗心,但事情不是只有你表面看到的那樣。」
「你不只粗心,有時很無情。」
「別人說這個話我也許同意,但從你口中說出來,真教我詫異。」
「記得你曾利用我趕走蕭奕賢嗎?」她曾經在他精心設計的布局里,當個小丑,賣力演出。他忘了嗎?
「那件事,我沒利用你,是你自己覺得你被利用。」
「哦,是嗎?」隨便抓光暉的老員工問,知道這件往事的多著咧,明明當初就是用她這菜鳥,氣走蕭奕賢的。算了,他老板,他說的算,她也懶得辯。
「你看,你現在不就是制片了嗎?我還是有升你的。」
「是啊,我真感動,雖然我被笑了好幾個月,但反正最後我還是升任制片,感謝你老板。這樣吧,部落寫的那些,我跟你道歉,好嗎?」她還能奢望什麼呢?奢望他的愛嗎?他在紐約有女朋友的,這樣坐在一起,已經很過分了。巫瑪亞啊,清醒清醒吧,別陷進去了。再待一會兒,她跟自己說,再待一會兒就走。可是他仿彿打算坐到天長地久,他還有問題。
「為什麼當我問你‘假如我死的話,你會不會哭’,你為什麼就哭了?」
「想哭就哭嘍。」
「告訴我,你為什麼哭?」
「又來了,你為什麼只準問別人?你自己又都在想些什麼呢,一直問問問,我干麼非要回答你啊?」
「是啊。」他笑了。「算了……真奇怪,我干麼問個不停……」
答案,又有什麼重要呢?重要的是此刻,他看見的,體會到的,他相信她是在乎他的。
因為她的在乎,她留下來照顧他。
他很感動,他也想告訴她一些事,一些趁他還來得及說,要讓她明白的事。
他說︰「小家伙,有時……事情不像你表面看到的。有時,你感覺被傷害,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如果覺得自己很棒,值得被愛,就不可能被任何人的作為傷到。你拚命防御跟保護,是因為內在很虛很弱。真正有自信跟強壯的人,可以完全敞開,因為他明白自己的價值,那麼不管別人對他的態度怎樣,他都能理直氣壯活得很好。所以重點不是我尊不尊重你,對你態度和動機怎樣,是不是在利用你什麼的。重要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自己是誰,那才是最重要的。你覺得留在光暉這幾年值不值得?得到跟付出的有成正比嗎?有學到一技之長嗎?可以一輩子受用無窮嗎?」
巫瑪亞靜靜听完,很誠懇地點點頭。「我承認,某方面我確實很感激這一切。」
他說︰「有個禮物,我一直想送你。是因為這個禮物,過去對你有時比較殘酷,因為唯有你變得夠強壯,才有辦法承接這個禮物。」
「什麼禮物?」
屋外,響起鞭炮聲。
午夜十二時過去,新年快樂,大年初一,又一年過去,爆裂的鞭炮聲,讓他好不容易稍稍止息的頭痛,又發作了。他皺眉,按太陽穴,躺進被里。話講一半,被鞭炮聲打斷了。
「午夜十二點了,你不回去嗎?不跟家人過年?」他埋在被里,悶道。
「就一個老爸,無所謂。你呢,為什麼沒跟家人過年?」看他忽然埋進被里,講話的聲音也怪怪的。
「你的頭又痛起來了嗎?」
「唔。」
到底為什麼可以痛成這樣?他要給她什麼禮物呢?他又為什麼沒家人陪伴?關于他的事,她發現自己知道的太少了。
她跪坐在床上,無助地看他縮在被里頭疼。
「還是我去拿冰袋,幫你敷頭,那有沒有用?」
他苦笑著說︰「這麼溫柔,不像那個女流氓。」
她笑了。「這麼虛弱,也不像那個驕傲的壞老板。」
他又頭痛又想笑。「回去吧,我痛完就沒事了。」沒力氣取悅她,痛恨自己這麼無能的時候。
她不肯走,坐在床上,靜靜陪他痛到完。
他窩在暗黑被子里,痛得像誰把釘子一吋吋敲進腦子里,他咬牙忍,整個人繃緊緊,努力不痛到申吟,不想被她看輕。忽然,他睜眸,目光閃動。
她在做什麼?
他感覺她像小動物那樣,以她的手,輕輕按摩過他的肩膀,背部,大腿,腳掌。又輕輕按摩回來,按到頭部,最後以指月復按摩他的頭,點壓,指按,彈撥,幻化般的柔軟指月復,點點密密地將溫暖填進劇痛的腦袋里,他緩緩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