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喝啤酒啊?」雙手在身後交握,她彎身,對他嘿嘿笑。
「你幾時來的?」想念的,突然現身,他心虛,暗狂喜。
她覷著他手中鋼杯。「我正好很渴,分我喝一口。」
他遞給她,她捧住爸杯,不只喝一口,咕嚕嚕嚕暢飲。
「啊、好冰咧。」喝過癮了,對他笑。
他看著,感到恍惚。看她唇邊沾著啤酒泡沫,周身浴著夕光,整個人閃閃發亮,穿著隨便,卻像個大明星。
楚天馳怔怔地看著她,仿彿不相信她就在面前。
直到,重見她的招牌動作。
她突然滑稽地,啪!合掌,閉眼,面對他,祈禱開始,這次,她還加上言靈喔。
「宇宙中的神啊,我知道楚天馳不喜歡我,但我希望他至少把我當朋友,等會兒不要凶我,因為我的自信已經被他打擊到非常低落了。Theend。」
「Theend?」
「祈禱完所以說Theend。」
「講英文?」
「隨便啦,祈禱到最後,忽然覺得用Theend當結語還滿妙的。」
「我以為跟神講話要很嚴謹。」
「神才沒空計較那麼多,神很隨興的。」
他哈哈笑,她也笑哈哈。看吧,祈禱有用,他沒擺臭臉,他還沖著她笑呢。
花露露陪他喝啤酒,知道他收工後都會坐在這里。
因為有一次看完病人時,她趴在窗前透氣,瞥見坐在右邊階梯喝啤酒的楚天馳。發現他這個習慣後,每次听到開後門的聲響,就會很想溜到窗邊偷偷瞧他。
她常研究他的表情……當他對著公園沉思,啜飲啤酒,她在那張很陽剛側臉,看見憂郁。他那張性格的臉,眉目間似乎鑿著某種深沉晦暗的東西,那是生活單純的花露露所不能理解的,她才十八歲,還不夠活到能理解他的憂郁。所有他的一切,在她純情眼中,都化作深邃的謎。
她迷上他,暈頭轉向,一股腦地熱情。所以在揭露她熱呼呼的心時,才會被他的拒絕,狠狠擊潰,從雲端一下摔入地獄。情緒潰堤,身心失衡,原本攜帶很多愛的能量急著要給,戛然而止,使她覺得像被狠狠折斷,漲滿的氣球,瞬間破裂,是這種感覺,讓她不知所措。沉寂幾天,如今冷靜下來,接受失戀的事實,調適好心情了。
今天,刻意路過這里,想像個朋友那樣跟他SAY哈。
對,像個朋友,愛不成,不代表就不能當朋友吧?
她把心理建設好,像個老朋友來跟他SAY哈。像個朋友,和他並肩坐,欣賞暮色,聊聊天。黃的雲,粉紅天空,歸鳥成群掠過。公園群樹漸暗下,孩子跟狗,爸爸和媽媽們,有的游戲有的聊八卦,這時分,一團的和氣。他也難得的,對她很和氣。
「你一口氣把我的啤酒喝掉半杯,太好喝是不是?」
「才不是,是很難喝,所以想多喝幾口,證明真的是很難喝,還是我的女乃茶好喝。」
「搞不懂你的邏輯。」他笑了,不知道自己滿含笑意的目光教她看了心頭好暖。
「為什麼要有邏輯啊?我媽常說世上沒有絕對的事,她叫我要敞開心胸,歡迎所有來到的……」
「不講邏輯,生活就要一團亂了。」
「可是什麼都清清楚楚,規規矩矩,非常工整,這麼有邏輯,不覺得很讓人抓狂嗎?前幾天巫瑪亞帶我去超高級的名牌服飾店,那地板干淨得,櫥窗清潔得,衣服掛得整齊得,唉呀呀,嘖嘖嘖,一點生命力都沒有,我一進去,就快不能呼吸,那里的小姐化妝精致得像假人,講話口氣,笑起來的樣子,像塑膠做的。我趕快逃了,跟巫瑪亞吵著要回家……我一回家追著帥帥抱,嗅著它的狗味,蹭著它刺刺的新長的狗毛,才覺得溫暖踏實了,你懂嗎?」
「你很怪。」他搖頭,微笑。
「你才怪咧。」
「隨便找個路人問,都會說你比我奇怪。」
「哪里會,你就很正常了?你也亂怪的好不好?」
他哈哈笑,愉悅地啜了一口啤酒。他想,也許她是對的,混亂,才顯得活生生。她害他這陣子很混亂,但足足有八年多,沒感覺到這樣活生生了。
她著迷地瞅著他笑容,覺得暈飄飄,從沒喝過酒,是不是酒精在作用?她恍神,看他姿態灑落,握住爸杯的手勢,他的手掌很大,手指粗糙,左腕戴機械表。她眯起眼,很喜歡他大大的手掌,很想搞清楚為什麼那麼喜歡,這只手跟別人的手有什麼不同嗎?這男人跟別的男人有差別嗎?
愛真奇妙啊,花露露暈暈地想,將他眼楮鼻子嘴和手拆來看,和別人又有什麼不同?然而當那些組成一個叫楚天馳的男人,活生生坐身邊,她就會發熱,心跳很興奮,很想這樣一直和他坐下去,那樣也很陶醉。
她記得病時他指月復緩慢揉按她脹痛的頭腦穴道,一次次,力道沉入深處,那股力,沈而篤定,將她的疼痛化開。
她還喜歡看他啜飲啤酒的模樣,喜歡他嘴上新生的胡髭,他就著鋼杯暢飲,這些建構出的風景,有奇異的雄性魅力。她看著,臉紅了,忘了時間,著迷地貪看下去。忽然,他轉過臉,逮住她的視線。她嚇一跳,縮肩,撇過臉去,去看公園的大樹。
「那排樹養得不錯喔。」她瞎扯,仿佛剛剛一直都在研究樹,沒看他。
「還可以。」他低笑,少女的裝模作樣,怎可能逃過他三十歲的男人眼楮。
「你心情好像很不錯了。」不再因他傷心了吧?
「很好啊。」花露露傻笑。
她雙手往後撐地,臉微仰,咪咪笑,看夕陽吞沒藍天,耳畔是風聲和小孩追跑聲,誰家的木風鈴叮叮咚咚響,他們面對著同一片風景。不同的是一個臉色酷酷,一個笑咪咪。
他睞她一眼。「你打算坐多久?」
「嗄?你要回去了嗎?」還想再跟他坐下去呢。
「還沒。」看見她眼中的期盼,他舍不得離開,晃了晃杯子說︰「喝完啤酒再走。」
「就是,至少等天暗了嘛,反正你已經收工了啊。」
最好是坐到天荒地老。
于是,又這麼耗下去。
這對組合,坐一起,在路過人眼中,化作詭異風景,超不搭的。
男的穿軍夾克,硬邦邦牛仔褲,盡避坐姿懶散,仍散發一股敵意,無聲地在暗示「別靠近我」。眼神凌厲,表情嚴酷,一點都不放松,好像每分秒都準備跟誰打仗。
而坐在這剽悍男子身旁,兒童似的少女花露露,顯得很突兀。她身體微後仰,雙手在後頭撐地,坐姿懶散。身上穿著軟綿綿民族風寬松衣褲,脖子繞一條粉紅絲巾。紫色寬棉褲在風中邋遢,夾腳涼鞋托著,圓滾滾的柔白腳趾,任由晚風輕撫。
在極陽剛的楚天馳身旁,坐著超柔軟的花露露。在相異的兩人間,無形的力量在流動,在蔓延,他們身不由己,暗暗地傾慕彼此,互相吸引。
她問他︰「你真的很喜歡坐這里欣賞風景,我常看你一坐就坐好久。」
「欣賞風景?有什麼風景好欣賞?小孩吵死人,還有那個歐巴桑,坐在椅子上摳腳的那個,旁邊還有一只狗在大便,樹下那個糟老頭亂吐痰,這麼一群王八蛋,有什麼風景好欣賞?」
他害花露露大笑,笑彎腰。
他也笑︰「干麼……我這麼幽默啊?」
「原來你坐在這里,都在看那些東西啊?」
花露露伸手,東指指西指指,帶領他看︰「你看啊,天空被夕陽染成金色,那邊游戲區旁的九重葛,粉紅的花開得那麼美。另一邊,樹上的麻雀們都在玩呢……風景很棒啊,干麼要去看摳腳的歐巴桑跟在大便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