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真好听,要嫁到別人家的是我不是你,要伺候你們一家的是我不是你,將來要生養小孩的是我不是你……」她講著講著上火了。
「我在跟你講道理啊,妹子。做人要是不孝,會遭天譴的,會——」
「死亡之蟲通體紅色長得像……」
「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啊啦啦啦啦哇哈哈哈哈,我听不見我听不見我听不見不要講……」
斑飛揚又表演起乩了,瘋了似地搞住耳,亂吼亂叫亂跺腳,把旁桌客人嚇到。
哼,虛長那麼多歲,膽子沒跟著長大。阮罌冷笑,在高飛揚掩雙耳,亂吼亂嚷的當頭,說︰「再會了,高飛揚。」
她就快動身往西域去,實踐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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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就是二月八日。
天未亮,司徒劍滄走出屋外,立在幽藍的天地間。巨梟看見主子,飛下來,棲在他的右肩上。
司徒劍滄焚香,朝西拜,敬告父親,他正一步步完成允諾父親的事。
回屋內,他開始整理包袱,三片大餅,五個饅頭,如此隨便,就是他入會場後,四天整的糧食。假若父母健在,將會有人為他準備吃食,同赴考場,而爹娘的面目,如今都模糊了……這時候,阮罌正在做什麼?他想起這些年,跟他互動最頻密的徒兒。前日,她來辭行,說這幾天就動身往西域,日子就選在二月九日。
「那麼,我在這里,先祝師父考試順利嘍。」那丫頭笑著說。「這些年,謝謝師父的指導。」
就簡單幾句,了結了師徒的緣分。
打從那天,听見阮罌辭行後,他就開始失眠,直到這刻。這丫頭,沒預告的,就來說這麼一下,他沒心理準備,沒想到那是最後一天見面。
她穿著最愛的紫衣裳,動作表情,和平時沒兩樣,眉眼間看不出一絲舍不得。甚至,音調里還帶著激動喜悅,彷佛跟他告別,沒啥大不了。
天空露出微光,雨綿綿的早晨,濕氣濃重。
他離家,目送的,是巨梟的黃眼楮。雨勢不大,他懶得打傘。
走入巨樹林,經過阮罌曾窩過,有著大洞的老樹。他停步,注視樹干的空洞,彷佛又看見,曾窩在里面的天真少女。
司徒劍滄不禁微笑,模了模老樹皮,竟已經開始懷念起這惱人精。他撇開思念,邁步前行,穿越巨樹林,走在山林小徑,忽地,愣住了。
是錯覺嗎?煙霧彌漫的小徑前方,打著紅傘的紫衫女子,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阮罌?」
阮罌上前,左手挽著個竹籃,右手的傘,移向他頂上,幫他擋雨。
「早啊,師父。」煙氣從那粉紅小嘴飄出散去。
「一大早來做什麼?」
「有事急著見你。」
「快說,我還趕著考試。」又要他幫什麼了?
「很簡單的事,不會浪費你太多時間啦!」阮罌指著他肩上的包袱。「師父的包袱借我一下。」
「做什麼?」
「借一下,拜托。」
司徒劍滄拽下,交給她。他看阮罌把傘放下,蹲下來,擱落竹籃子。再打開師父的包袱,看了看,將他準備的大餅、饅頭,全拿出來,扔到地上。
「你——」正生氣要罵,驀地住口。看她笑著,打開她的竹籃子,將籃子里的東西,一一放入包袱內。分別是六塊紅豆松糕、五個綠豆大餅、七片乾牛肉、四個栗子糕、三個粽子、八個饅頭。
一下子,那貧窮空虛的包袱,塞滿了。重新將包袱打好,阮罌遞給師父。
「喏,拿去。」
「……」司徒劍滄怔望著。
「拿去啊!」她笑了,幫他掛上肩膀。
她調整包袱的位置,叨叨絮絮地說︰「我不喜歡欠人情,這五年,謝謝師父關照,這些吃的就當徒兒報答您。師父什麼也不需要,但總要吃吧?這都是徒兒做的,你也知道我沒有烹飪的天分,但是做得再差,也比那些吃了鬧胃疼的硬饅頭好多了……」
「多事。」他強裝冷漠,可心里酸著,震蕩著。
「考試要是鬧胃疼,我看你還考什麼哩!」阮罌從腰際,解下個東西,拉住師父的手,將東西塞入他的掌心里。
「這,也是給師父的,以後我們大概是不會再踫面了,我去了西域以後,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回長安……就這樣,徒兒沒話說了。你也該走了,師父,我目送你。」
重新邁開腳步,但每一步都像千斤重。
沒回頭望,但能感覺那雙美麗的眼楮,注視著他。司徒劍滄走著,邊打開掌心,看見她給的東西。
那東西,很多考生也有,都會帶上。那是做娘的會繡給愛子,做女人的會繡給意中人,代表考運亨通、寄予鼓勵、期盼祝福和無盡必懷的,艷紅色的「連中三元」荷包。
好俗氣。
司徒劍滄皺了皺眉,怎可以帶這俗物,有違他的作風。晨霧,潤澤雙目,濡濕眼瞳,還是,濕潤眼楮的,不是霧,而是……
阮罌還看著他嗎?希望沒有。因為他很呆地,緊握荷包,竟濕了眼楮。他頭也沒回地直往前走,不想讓阮罌看穿他的心思。
目送師父離開,阮罌想著,這該不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吧?
師父急著趕考,她怕耽誤師父,就沒跟師父說教她迷上西域的爺爺,昨天回來了。
為了找死亡之蟲,消失五年多,爺爺有沒有看見死亡之蟲?她不知道。她想問,但沒辦法問,因為爺爺的耳朵沒了,听不見。就算听見了,爺爺也沒嘴巴答,爺爺的嘴巴也沒了。沒了耳朵、沒了嘴巴的爺爺,或許還可以試著用眼神做溝通,可是就連眼楮,爺爺都沒了。這就麻煩了!
她爺爺不是走回來的,是窩在瓶里,化成白粉,讓陌生商人帶回來的。商人說,兩年前,跟駱駝商隊往絲綢之路做生意,遇上只身在荒漠中旅行的爺爺。
商人贊嘆。「沒想到八十幾歲的老人,竟能在戈壁沙漠生活。」
爺爺加入他們的商隊,後來生病了,死前,托商人將來若去長安,將骨灰送去阮家。
看見骨灰,阮罌的爹怎麼說的?
他哭著說︰「真傻啊,放著我給他的榮華富貴不享受,跑去野蠻地方受苦,命都沒了,找什麼死亡之蟲?值得嗎?」
阮罌心里犯嘀咕。「難道像你這樣一天到晚飲酒作樂,吃到肥肥,拈花惹草,讓妻傷心,才叫聰明?」
娘呢?娘又是怎麼說的?
娘也哭。「早勸他年紀大了,別想著往外跑,就不听,如果听我的好好待在家里,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說不定還能活過百年……」
阮罌心里又嘀咕。「是是是,像你乖乖待在家,溫良賢慧,持家有方,把咱家搞得家大業大,結果呢?」阮彎心里哼哼嘖嘖。「你開心嗎?」
爹又跟變成骨灰的他爹說︰「可憐的爹,你不知道你終於有孫子了啊,而且是三個哪!」
此話一出,二娘柳姚姚立刻拽住她的三名死小孩,跑上去對著爺爺的骨灰哭,並認夏地虛情假意,哭得好像肝腸寸寸斷。這時,阮罌的娘臉就綠了。三個寶貝孫子,她呢?只一個女兒。
阮罌覺得很荒謬,爺爺死在西域,還頂不賴的,她才不哭哩!那樣勝過悶在這里,庸俗到老。還有件大事,阮罌沒跟師父說,而且還是個不得了的大事。
二月九號,高家就正式提親了。這陣子兩家長輩,來往密切,交往熱絡,可以說除了正式提親外,其他關於成親日、地點、嫁裳、餅大小,等等等兩家都密切商討過。阮罌跟高飛揚這兩位事主,反被落在一旁,沒人問意見,也不需問,反正安排操度的都是這些長輩。真正高興的,好像也只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