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冒出三個小壞蛋,從左至右,是明德、震天、威武。他們看好戲似地趴在窗口笑。
阮罌下床,站在窗前,雙手環胸,也對他們笑。「好弟弟,有事嗎?」
明德說︰「大娘在哭啊?哈哈哈。」
「大娘大娘不要哭,哭病以後沒藥醫。哈哈哈——」震天笑。
「大娘大娘還在哭,哭得家里淹大水,哇哈——哈——」威武笑。
阮罌也笑。「吃過午飯沒?嗯?」抓了雞腿,眼楮盯著三個臭小子,問︰「要不要吃雞腿啊?」
他們笑。「阮罌阮罌是姊姊……」又笑︰「阮罌的娘很愛哭……」又大笑︰「阮罌的爹不愛她……」又更大聲笑︰「阮罌的爹也不愛她娘,嘻嘻嘻。」
阮罌也笑嘻嘻。「別顧著笑嘛,來,吃雞腿。」
接下來的事,是怎麼發生的?當時,阮夫人正趴桌上痛哭,沒注意到事情發生經過。阮罌笑咪咪地,那三張壞臉也笑咪咪地。他們看阮罌掰雞腿,後來,什麼都沒看見就——
「哇啊——」一根雞骨頭插在明德眉心。
「唉呀——」另一根雞骨頭在震天臉龐劃出血痕。
「……」
威武沒出聲,他沒辦法出聲,因為一根雞骨插在他嘴里,他愣住,大聲咳嗽,三個死小孩嚇得奔去告狀。
「吵死了!」阮夫人抬頭,罵道︰「都住進來了,還來示威嗎?嗚嗚嗚嗚……」
「不氣,都走了。」阮罌坐下,安慰娘說︰「有什麼好哭嘛?反正爹常常不在,有爹沒爹都一樣。」
「你不懂,娘很愛爹,可是爹不愛娘,娘才傷心哪!」
「那不要愛他嘛。」
「怎麼可能不愛?娘有血有肉哪,是人都需要愛,尤其女人,你懂嗎?」
阮罌不懂。
第三章
這天午後,阮罌上山找師父。听見林間回蕩著琴聲,知道是師父在奏琴!阮罌模出師父給的悅音匕首,抽掉短鞘,拔出利刃,短匕對著布滿凹痕的刀鞘敲了幾下。鞘身震出白光,迸出脆響,呼應琴聲的方向。
於此同時,遠處,槐樹下,正在奏琴的司徒劍滄,听見回音,嘴角浮現淡淡笑意。知道是誰找來了,他撥亂琴弦,轉瞬空靈的琴音轉變得激越復雜。
循著琴聲,阮罌找到師父。
他不悅地瞥她一眼。「你听音辨物的能力還不夠好,這麼久才找來。」
「師父故意將旋律奏那麼亂,擾亂了我的耳朵。」她懶洋洋地說著,坐下。
「能力不好,怪別人。」司徒劍滄擱下琴,轉頭,看見阮罌垂頭喪氣著。
「我可以去西域了吧?」她問。「這個……勞煩師父幫我看看。」她從懷里抽出帳冊,交給師父。
司徒劍滄翻開帳本,數算了一會兒,說︰「再半年,你去西域的盤纏就夠了。」
帳本是阮罌托總管福伯幫她保管的,里面記載著阮罌請總管出面投資的幾間商家紀錄,還有累計的報酬。當然意見都是師父給的。
阮罌沒架子,跟下人們交情好,阮府的僕人有麻煩不是找夫人,都找阮罌處理,幾乎有求必應。久而久之,大家感情像朋友,什麼話都能說,連阮罌要去西域的大計,下人也幫著保守秘密。
「還要半年啊?真久。」阮罌嘆氣,以後家里多個騷包的二娘和三個討厭鬼,更待不住了,光想就問。
「師父有東西給你。」
司徒劍滄從袖內抽出卷軸,交給阮罌。
阮罌攤開,是往西域的地圖,鉅細靡遺地描繪路線。師父親手繪制的?瞧那筆觸細膩,是師父的風格。
司徒劍滄說︰「放地上,我解釋給你听。」
她將地圖放在草地上展開,司徒劍滄指著地圖指導阮罌。「從長安要經過河西這一帶才能到西域……」他修長的指劃過行經的路徑。「你從京城出發,由這兒走到西域,大約要三個月的路程。」
圖上標明著沿途的旅店,標記每一鄉鎮該注意的事項,要回避的險處,哪兒可以添置馬匹乾糧、哪兒治安特壞……阮罌望著地圖,看師父這兒指指,那兒指指,解釋路上切記的事,她听著,心煩意亂。
這麼大張地圖?師父花多少時間繪制的?這麼用心?還標明每一處地名?難道……師父是疼她的?師父並不是像外表那麼無情?
阮罌好感動。她忽然覺得半年後去西域,似乎太快了。慢點去吧,能這樣跟師父相處,很好啊。這一想,驀地記起娘說的話——
女人,都需要愛。
阮罌惶恐了,這心頭熱呼呼的感受,莫非是愛上師父的徵兆嗎?又想起娘的眼淚,還有爹的薄幸。內心抗拒了,不,不可以愛……男女情愛有什麼好?瞧瞧娘的下場,想跟娘一樣嗎?太可怕了,她竟為了想跟師父相處,忘記去西域對她有多重要。
阮罌轉頭,看著師父。從樹稍篩落的光影,在師父臉龐閃動。師父專注地陳述往西域的路徑,阮罌卻貪看他英俊的側臉。看著看著,忽然她說︰「我愛你。」
他震住,回過頭,看見阮罌漆黑的眼瞳,正骨碌碌地打量著自己。那模樣,讓他想到饑餓的貓,正磨牙張爪,準備熱情地撲向什麼,他心跳漏了半拍。
「師父,我愛你。」她又說了一次。
「胡說什麼?」他往後挪,挪出距離,瞪著她。
她手撐在地,趴著,竟大膽欺近過來,盯著他的眼楮。還說︰「我愛你。」
他眸色一沈,厲聲道︰「別開玩笑!」
阮罌定定瞅著他,臉兒逼得更近,近到他能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近到他覺得那潤著光澤的紅唇,已軟軟熱熱地觸到他的嘴……
春寒正料峭,但他覺得置身熱夏。表面維持嚴肅,但內心慌,不留痕跡地又往後退了一些,她卻得寸進尺,放肆的又靠近一點。
懊死,他的身體繃緊,緊得像渴望出鞘的劍。
假使她再靠近,更靠近一些……他會不顧她感受,強悍反制,將她按倒,狠佔住那片唇,深且熱烈地懲罰她,接著再……
他心煩意亂,招架不住,思緒大亂,沒了主張。
阮罌倒顯得比他沈穩、鎮定。這丫頭凝視師父,像個嗜血的小「餓」魔。
「你不愛我,對吧?」她問。
「對。」司徒劍滄說得斬釘截鐵,可心里,亂得一塌糊涂。
「好。」
「好什麼?」忍不住大聲,他震怒,無名火起。平日自豪能看穿人心,這當頭,竟看不穿這丫頭在想什麼,說什麼「我愛你」,他竟分辨不出她說這話是真是假。從她的表情,他揣測不到。急著想辨識她神情里的蛛絲馬跡,結果是看得更模糊,內心更混亂。
「你鬧夠了嗎?」他從齒縫迸出這句,卻像在挽回頹勢,掩飾自己的狼狽。
阮罌低頭,模著心,凝視心窩。「嗯,我習慣了喔……」
「習慣什麼?」
「不愛的感覺啊……嗯,還好嘛。」她模模眼楮,沒哭;按按心口,不痛。好,也不傷心。「被師父拒絕,我不難過啊,沒什麼大不了嘛,我不需要愛啦!」娘還說女人都需要愛,胡扯。
「你究竟瞎鬧什麼?」司徒劍滄怒斥,簡直一頭霧水。
阮罌笑了,退身,坐好,將今兒個家中的事全說給師父听。
「唉,你看,我娘這輩子的時間青春啦,都浪費在愛我爹上,結果呢?愛情哪那麼了不起,我不希罕。被拒絕,不被愛,有什麼大不了?你看剛剛你說不愛我,我不傷心。師父也听見了,我說我愛你,說得多容易。可見得愛這個字,對我沒作用,沒感覺哩!」
她最喜歡的人是師父,最在意的人是師父,結果師父不愛她,她能無所謂,也不痛心,那麼應該可以將愛撇下了,不再受它影響。阮罌竟得意洋洋起來,還沾沾自喜,彷佛練成大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