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淒冷的風雪不停,令一切變得蒼茫。
第二天晚上,張冷又去了「千里香」。然而,幸運之神似乎故意捉弄他似的,他又輸給了冷香紅。于是,他又被她微笑客氣地送走。
張冷知道自己為什麼輸。
因為冷香紅無所求,無求所以心定,心定自然容易贏。
而如今反倒是他急于挽回她的心,他有求于她,因此無法心定。可是,他不甘就此罷了。
所以他第三天再來,然後是第四天、第五天……運氣總有臨到他身上的時候。
這天揭牌,他終于贏了。
冷香紅輕輕笑著。「也該你贏了——」她立刻揭開面紗。
張冷怔住了。她不是如玉。
如玉不會有那樣冰冷、不帶任何情緒的空洞眼神。
如玉更不會有那樣陌生、疏遠的微笑。笑得虛無、冷漠,像是無思想的笑。
為什麼?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竟會出現行尸走肉般的神色?
張冷緊蹙著眉頭。只有一個答案,她受過太多委屈、吃過太多苦,她已經心碎得麻木了。
他恨自己,竟令一個他愛的女人淪落至此!
冷香紅靜靜凝視他痛苦的模樣。良久,她終于忍不住開口輕聲道︰「大爺,我必須提醒您,我只能陪你用膳喝酒一刻鐘。而且,您還得先支付八百兩紋銀。您了解嗎?」
他啞聲問她︰「妳是冷香紅?」
「沒錯。」
「但妳其實是趙如玉——」
她掩嘴輕笑,半晌才答︰「趙如玉已經死了。」
「怎麼死的?」他故意問她。
她利落回答︰「被她的男人一劍刺死的。」
「她並未真死對不對?」
她格格笑了。「您怎麼老是同我打啞謎?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不在這世上了,還有什麼真死假死?」
「我明白了。」他朗聲說道。「妳除了陪我用膳外,還能提供什麼服務?」
「沒有了。我只賣笑不賣身——」
張冷內心稍感安慰。他又是嘆息又是無奈一句。「那麼,讓我們今晚喝個痛快吧!」
張冷點了三瓶花雕、一桌的小菜。
雖然只有一刻鐘的時間,他還是盡力跟冷香紅拚酒。她酒量亦不差,笑瞇瞇地至少喝掉一瓶。
美酒與佳人當前,這是人生一大樂事。然而張冷卻心如刀割,只因他明白自己曾深愛的女人,如今心中已不再有他。
于是,他放任自己醉了。他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冷香紅看著他,一直等一刻鐘到了,她立刻拉繩喚人來帶走他。她沒多說一句話、更沒有安慰他半句。冷香紅的心早凝成了一塊冰。
第十章
這場風雨,似永無休止之日。
張冷早已打定主意,來時一個人,去時,他要三個人一塊兒走。
偏偏,他每一次見她,她還是不變的客氣與陌生。美麗的臉上,充滿生疏的微笑。
她的笑像是宣告著︰別浪費時間了,你永遠不會有希望的。
偶爾,張冷會絕望地想︰莫非這一切最終躲不過遺憾?
他終于按捺不住,打算使出激將法。
「如玉——」他忽地捉住她的手。「如玉,我知道過去我辜負妳,讓妳過了一段苦日子,我是真心想補償妳,但我恐怕時間不允許了。」他深情款款道。「我就要回冷月宮了,假若明日猜牌未贏,那麼這就成了我們倆最後一次見面。如玉,妳還要堅持多久?」
室內有片刻沈靜,只听見風刮過紙窗的聲音。
然後,她抽回她的手。很輕、很柔的動作,卻已足夠令他心碎。
她替他溫了一杯酒,輕聲笑言︰「大爺快離開梅鎮啦?那麼,我們更要多喝些酒,替您送行。」她先干了一杯。「來,我敬你,祝你一路順風。」
張冷頹然地望著那雙絕情眼眸。
她听見了他的請求,卻用微笑拒絕。
張冷緩緩舉杯,飲盡苦酒。然後他鷹般的黑眸沉沉盯住她。「要多少銀兩,妳才肯陪我一夜?」
冷香紅淡笑道︰「我不賣身的。」
「再多的價錢我都願意付。」
「你付不起我要的價錢。」她冷笑。
他道︰「妳盡避開口。」
她不笑了,正經地盯住他。冷香紅清脆的聲音,冰一般擊著他的心。「我要的價錢很簡單。你讓我刺你一劍。」
直到此刻,張冷方明白她有多恨他,恨到要取他的命。
冷香紅見他不答,于是起身。「一刻鐘到了,送客。」她伸手拉繩,一只粗糙厚實的手掌抓住她。
「等等——」張冷霍地撕開前襟,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膛。然後他抽出長劍交給她。「妳動手吧。」
她捧著那把劍,抽掉劍鞘。看著那泛著冷光的青鋒。
然後,她盯住他的臉。
前塵往事緩緩涌上。關于這男人,關于她經歷的一切。她的愛、她的情、她的痛、她的恨……
電光石火間,她挺劍刺進那片褐色肌膚中。
冷香紅一見到涌出的鮮血,心中忽的絞痛,她急忙扔下劍。然後,她做了連張冷都大為錯愕的事——
她吻住他的傷口。
張冷內心狂喜,他擁住她輕聲沙啞地喊她的名。「如玉……」
她抬頭,伸手撫模他消瘦的面頰。
她刺了他一劍,卻無法開心。她心中仍然萬分在乎他。她頭一次連名帶姓地喚他︰「張冷,我不是如玉,我是冷香紅。良宵苦短,何不珍惜這最後一夜;過了今日,從此各走各的,再不用彼此糾纏。」
她領他入紗帳內,溫柔地吻住他的唇。
這朝思暮想的一吻,令他渾身戰栗。他尋回了她,但卻只能擁有她一夜。
于是這纏綿顯得更淒絕、更激烈。他吻遍她每一吋肌膚,他要用他的唇記住她的完美無瑕。
冷香紅緊緊勾住他強壯的身軀,全心全意地將自己交給他。她听不見窗外的風雪聲,只听見他急促的呼吸聲,回蕩在她耳畔與頸間。最後,冷香紅終于筋疲力竭地睡去。而張冷仍在靜靜看她。他要用這一整夜的時間,將她的美永遠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天亮了。當冷香紅醒來之際,他已不在床畔。她霍地坐起,心頭一陣窒息般的空虛。
然後,她瞥見自己頸間的玉墜。上頭的「冷」字令她怵目驚心。她緊握這失而復得的墜子,心中竟萬分不舍,她忽然好怕會再度失去它。
環顧屋內,她看見他留下的字條。
「冷」,其實猶存「玉」中。若能換回妳的心,我寧受千刀萬刮。
今夜子時,我在「千里香」門口等妳,直到天明。
冷親筆
簡短的字句,猶如幾把利刃,硬生生地刺進冷香紅的心。她終于忍不住滿眶的淚滴落。
她終于又能流淚了,她終于又找回從前的如玉了。
「千里香」又到了晚上的熱鬧時分。
冷香紅今晚不見客,她在另一間房內休息。這個樸素的小房間,是她居住的地方。
床上襁褓中,粉女敕的女娃兒嚶嚶地被她逗笑了。
這個嬰兒便是張冷和她的女兒。她讓女兒姓冷,名嫣。
如玉抱起她跟到窗前。窗外夜已深,而雪仍未停。
她知道,她只要一打開窗,就可以看到一個挺拔的男子,牽著一匹良駒,苦等著她同行。但她卻遲遲邁不出步伐。她現在的生活好不容易已經平靜下來,他卻又再來激起她心中波濤。
如玉怕兩人又再重蹈覆轍,她怕再失敗一次。
她已經沒有籌碼,絕不能輸,然而,自己的勝算究竟有多少?
如玉盯著女兒稚女敕的臉,悄聲道︰「小嫣嫣,妳想念爹嗎?妳想見爹嗎?爹在外面等著我們……」
女兒忽然笑了,而且笑得非常開心。如玉恍若受到重擊般,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沈思。
漆黑的雪地中,有個高大挺拔的男子,牽著一匹馬,急切地望著「千里香」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