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別這樣,媽會了解的!景氣蕭條必然會影響到公司的生意,沒有人會怪你的。」她知道這陣子公司的營運不佳,這也是她決定不出國留學的主因。「下個月我就畢業了,我可以到公司去幫你;雖然我除了音樂什麼也不懂,但是我一定會好好地學──」
韓正雄伸手打斷女兒的話︰「小淑,你一直是我的乖女兒,別怪爸爸。」
彷佛感覺到父親語調中的絕望,她強調地說︰「爸,我絕對不會怪你的,您也別怪自己。」
韓正雄無言地頷首,掙扎起身,蹣跚走回房。
望著父親頹頓的背影,她內心不由一懼,為了掩飾心中陡生的不安,她大聲地說︰「爸,一切都會好轉的!您相信我!」
她父親沒回頭,該是燠熱的盛夏夜竟莫名地令她寒了手腳……
※※※
「韓惟淑愛阮滄日,女生愛男生,羞羞羞!」小學的同學齊聲嘻笑唱和著。
「別欺負惟淑,你們要相親相愛哦!」他的母親再三地叮嚀。
「阮滄日,韓惟淑哭了,快去安慰你的青梅竹馬呀!」國中的同學促狹地推撞他。那雙哭泣的眼透著近視鏡片一徑瞅著他不放。
「現在你叫我叔叔,以後就得叫我爸爸嘍!炳……」她的父親與他的父親舉杯相踫,為了某件他不想知道的計謀而互相祝賀。
「其實你跟韓惟淑頂相配的,別害臊,老師絕對不會八股反對學生談戀愛的,嘻……」高中的導師玩笑地說。
叫我爸爸,哈哈哈……羞羞羞,女生愛男生,男生愛女生……要相親相愛哦……你的青梅竹馬……嘻,談戀愛,嘻……所有的人包圍著他,擠著眉、弄著眼、臉上掛著作弄的戲笑,高聲叫囂、吶喊!
……
「住口!你們統統給我住口!」阮滄日猛地彈起身,黑緞床單滑落腰際,赤果結實的胸際于月光下。
「該死!」隨著一聲狠咒,一只枕頭被拋向對角的牆頭。他竟然作了一個有她的惡夢!
他暴躁地一步跨下床,陰郁地佇立敞開的落地窗前,微瞇倨傲的眼望著模糊夜色下詭譎難辨的園景──中學二年級,熱心過頭的音樂老師,不理他強烈的抗議,硬是在音樂發表會上安排他與她合奏,最後他讓她一個人尷尬地坐在舞台上,在全校師生面前、在家長來賓面前,他大聲表明對她演奏能力的不屑,拒絕與她合奏。事後,雖然換來父親的一頓責懲,但值得!自此以後,學校老師不再勉強他跟她同台;同學不再胡亂將他們配成對,而她成了同學中的笑柄。
她從來就不是他的對手!
哼,她根本不是學音樂的料!一點音樂天分都沒有,不僅音準差、節奏感也失調,普通人只需要彈上幾次就能上手的樂譜,她得重復練習幾十次才能達到老師的要求。依她的天分,根本進不了音樂實驗班、考不上音樂系;教授級鋼琴老師根本不該浪費時間在她身上!但,該死的她總是以一副孜孜苦練的小媳婦貌得到眾人的同情和通融。
他絕不容許這樣的事再次發生!明天她不會有任何一絲機會得到留學獎學金的,這一次他將永遠擺月兌掉她!他該死地厭倦時時感受到,那自以為他沒發覺而纏掠在他身上、令他難以喘息的眼神;似窺視、似糾纏,卻從不光明正大、散發淡淡私密情分的眼神。
擺在身側的拳頭抗拒地握緊──
不許她再跟著他了!阮滄日瞪視逐漸浮白的天際,再一次誓言他的決心。
※※※
「你覺不覺得她變得不一樣了?我從未看過她這樣彈琴,如此忘我地投入,彷佛這是最後的機會,必須傾盡所有的熱情!我一定沒希望了,我──」丁衛中察覺身旁冷傲、譏嘲的眼神,突兀地停口,訕訕地陪笑一聲說︰「當然,我早知道自己沒希望了,自從我听說你也報名後,我就死心了。」發覺身旁的人早將注意力收回,他悻悻地結束談話。
快速移動的手指點跳過琴鍵,震撼地敲擊聆听者的心,隨著樂章的落幕,韓惟淑縴細的手指落在最後音符的琴鍵上,完成了這場演奏。
在音樂台左側──
「惟淑,你表現得真是精采了!」因社團認識的好友丘馥嫻一個熱情擁抱,令仍沉浸于樂音中踽踽而行的韓惟淑恍然回神。丘馥嫻快速獨特的語調繼續在她耳邊興奮說著︰「也許這次你真能擊敗阮滄日,讓老是忽視你的他對你刮目相看哩!」
「我並不想擊敗他,也永遠不可能擊敗他。」韓惟淑停駐于音樂台邊,視線追隨者演奏台上移動的人影──該他彈琴了。
「他真是可惡,明明不需要這份獎學金卻故意來攪局,分明就是沖著你來的!」丘馥嫻不滿意地嘖責,扭頭發現好友早已倒戈,虧自己還為她義憤填膺,不禁自嘆不平︰「喂,好歹你也爭氣些,別一臉痴迷地望著他,他可是你的對手耶!真受不了!」
韓惟淑些微紅了臉,自我辯駁道︰「你不能否認,他是位具有天分的杰出鋼琴家。」
丘馥嫻閉著嘴聆听半晌,不情不願地說︰「沒錯,只可惜他空有一身天分,卻沒人性。」
「他只是來參加甄選,你別把他說得好象什麼惡人似。」
「誰教他一肚子壞水,故意來破壞你出國留學的機會;明明他已經決定好學校,也不需要獎學金──」
「我沒打算出國。」
「什麼?」丘馥嫻一怔。「你不出國留學,還來參加什麼甄選?」
「我只想證明我有能力──」可與他匹配的能力,雖然這是個永遠不可及的夢想。她自嘲一笑︰「他的參賽是一項意外的收獲。」
開始學鋼琴的動機,只是單純地想跟他坐在一起彈彈琴,這個心願歷經十六年仍未達成;而今天能跟他在同一個舞台上前後彈奏同一架鋼琴,或多或少彌補了她心中的缺憾。
她實在搞不懂韓惟淑腦袋在想些什麼!丘馥嫻搖搖道︰「我看你對他的崇拜真是過了頭了,不管他對你做了什麼,都是對的。唉,你得想想辦法,不能再這樣盲目地崇拜下去──」
「不會了。」如此輕易的允諾,丘馥嫻詫異地睜眼望她。她解釋道︰「畢業後,我們就像身處不同空間的直線。」任憑如何曲折、回轉,永遠也不會有交會的機會了。她眼眸迷離凝望音樂台上十指飛揚、才氣縱橫的他,回蕩耳際的激昂琴音宣告樂曲即將結束。
曲終人將散……
「惟淑,你……怎麼了?怎麼……哭了呢?!」丘馥嫻驚慌失聲。
「我沒事。」她快速低頭,抹去不知何時落下的淚。
恰是曲終的時刻。
阮滄日滿意步下台,不意瞧見杵在音樂台側的韓惟淑,他不掩得意地投去勝利的一瞥,意氣張揚地打她身前走過;不料,她出人意外地橫步上前,擋住他的去路。
「你想做什麼?」她出人意外的舉動,讓他一時微慌,忘了自己堅絕不與她交談的原則。
她呼吸艱難似的提著一口氣,抿了抿干澀的唇,溫潤了的唇片因吞咽的動作合了合,又微微張啟,良久沒說出話;他也無法開口,突然而來的麻痛感侵襲他的頭額,燒灼的熱感快速蔓延而下、遍布四肢,令他不能動彈地僵立原地,毫無選擇地對上那雙深蘊情感、濕潤泫然的細長眼眸──
她深吸一口氣,終究得啟口道別︰「再見。」
輕微的音量讓渾沌的阮滄日一時會意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