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奇怪了,她到底是哪里冒犯了滄日?真令人百思不透,大學四年沒見過他們兩人交談,呃,應該說是滄日將她摒除于交友圈外;大伙都知道凡是希望滄日露面的場合,就絕不能邀請韓惟淑,以滄日在音樂系的地位誰會舍大就小呢?也因此韓惟淑在學校總是形單影孤。
到底是為什麼?滄日總不可能就因為她不巧與他自小學同學到大學,就把人家打入十八層地獄吧?
※※※
「滄日哥哥。」
小女孩雀躍地跳到男孩面前,亮晶晶的眼楮開心地眨呀眨。
男孩因憶起兩天前父親的宴會而皺眉,握緊手中的琴譜,快步越過女孩;小女孩不懂放棄地跟在他身後,繼續興奮地說著︰
「從今天開始,我就要跟哥哥一起學琴了。等我學會了,我們可以每天一起彈鋼琴、一起玩……」
男孩進入高級個人班的教室,老師還沒過來,他自動地打開琴譜、坐下,準備開始練習;小女孩也自動地手腳並用爬上琴椅,挨著男孩身邊坐好。
男孩身體一僵,惱怒地往外移動;女孩渾然不覺他抗拒的態度,小一挪,又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小臉崇拜地仰起︰「哥哥,你要彈琴給我听嗎?」
第一次被小牛皮糖黏上的男孩一時慌了手腳。
「滄日,今天帶妹妹一起來嗎?」約莫四十歲的鋼琴老師來了,意外發現教室內多了一位扎著兩根小發辮的可愛女孩。
「她不是我妹妹!」男孩起立大聲說。
小女孩也學樣滑下地大聲宣告著︰「我不要當滄日哥哥的妹妹,我要當他的女朋友。」
爸琴老師聞言莞爾一笑。「滄日,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就交上了這麼可愛的女朋友。」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根本不認識她!」男孩嚴肅地否認,不悅地瞅女孩一眼。
小女孩小嘴一扁︰「哥哥說謊……哇……」
她放聲大哭,好不傷心。
「滄日。」一向和藹的鋼琴老師責備地看了一眼男孩,蹲安撫小女孩︰「小妹妹,別哭,跟老師說你叫什麼名字?」
「韓……惟淑。」小女孩敷衍地回答,一心巴望著男孩邊哭邊問著︰「哥哥為什麼騙老師?昨天的昨天,爸爸才帶我去哥哥家听哥哥彈鋼琴,為什麼哥哥說不認識我?」
爸琴老師傷腦筋地看著一追一躲繞著鋼琴轉的兩個孩子──男孩因無端受責而鬧別扭,怎麼也不甘願讓女孩的手踫觸到自己;女孩不懂放棄,小臉上掛著淚珠,輕抿的唇展露不容忽視的決心。
最後先放棄的是──鋼琴老師。她眼珠跟著小人影轉了幾圈,頭都暈了,只得伸手捉住正繞過眼前的女孩。
「妹妹,你告訴老師,是誰帶你來的?」
「爸比送我來的,我要跟滄日哥哥一起彈鋼琴。」
「爸爸在哪里?」
「公司。」女孩噙著淚珠的眼一徑地瞅著男孩。
看來自女孩身上是問不出個所以然,鋼琴老師頭疼地揉揉眉心,招來音樂中心的職員,才弄懂原來女孩是初級班的新學員;職員哄騙女孩半天仍無法將她帶去初級教室。最後鋼琴老師只得再扳起臉︰
「你要是再不走,滄日哥哥就要生氣了,因為你在這里他都不能上課──」
「我乖乖,不吵哥哥。」女孩立刻坐下。
爸琴老師嘆口氣,繼續說道︰「你不能待在這里,你也要去上課呀,等你上了高級班就可以跟滄日哥哥一起上課、一起彈琴了。」
嘟著圓胖臉頰的女孩,似懂非懂地望著老師半晌,舉起小小的手指,期盼地指向男孩獨坐的鋼琴處,問道︰「我可以跟滄日哥哥一起坐在那里?」
「對,只要你乖乖去上課,很快──就可以跟滄日哥哥坐在一起,乖。」鋼琴老師向職員使個眼色,職員立刻上前牽起小女孩的手,不讓她有後悔的機會,拼命往外扯。
女孩掙扎地回頭叫著︰「滄日哥哥等我!我很快就回來!扮哥等我……哥哥等我……等我……」
……
等我呀!為什麼從來不等我……韓惟淑在睡夢中嗚咽掙扎,眼角滑落的淚濡濕枕畔的發。她不斷地輾轉急喘……
倏地,她翻身坐起,如溺水者般急速汲取著空氣,無神的雙眼直視前方,連眨了數下,才恢復一絲清明。
她緩緩地抬手撥開熨貼在臉頰的濕發,將臉龐偎在縮起的膝上──為何五歲的記憶仍如此清晰、歷歷如昨?
她還記得開始學琴的前三個月是在淚水中度過。當年小小年紀的自己不懂,為什麼她上了課仍然不能跟滄日哥哥一起彈琴?她拼命地練習,可是老師總是說還沒、還不行、還不夠……她盡力地追趕,從初級班到中級班,從中級班到高級班,從高級班到個人班,她的希望還是落空。
為了實現對自己的承諾,她父親捐了一大筆錢給他打算就讀的貴族私立學校,好讓她能不經篩選、提早入學,跟他當起同班同學──
五歲的她開始背起偌大的書包哀哀地追在七歲的他後面。他進音樂實驗班,她也去;他得了一部千萬名琴,她父親不惜財力也弄了一部來;他拜哪位鋼琴名家為師,她也設法成為入室弟子……
小學六年雖然不是在平和的氣氛下,但他總還是跟她說過幾句話;上了中學他就再也沒理會過她,彷似在他置身的空間中自己是透明的個體。難得的幾次眼波交會,他那雙每每令她心悸的深黝黑瞳總是不遮掩透露對她的厭惡與惱怒……要不是他們所就讀的私立學園包含中學部、高中部;要不是阮媽媽不舍得他太早出國留學,他跟她早就無一絲牽扯了……
沒有人知道大學聯考完,等待放榜的那段時間,對她有多麼地難熬!她真的好怕他跟她就此各分東西。夜晚,她睜著眼不能入睡,只要再四年、只要再四年,她知道緣分有時盡,何況是無緣人呢?可是只要再四年,再給她四年的時間,她就能說服自己認命死心,她誠心地、祈求地、不斷地在心里念著、祈禱著……祈禱著……不能合眼,不敢入睡。
她得到了,也即將要結束了!
從小學自大學她一直在強求,對他、對她都是一種折磨,如今──該是停止的時候了。
無限欷歔寫滿仰起的臉蛋,寂穆的淚悄悄滑下頰畔,無聲地悼傷一場從未有開端的純稚愛戀;抬手拭去臉上的淚水,睡意全消的她滑下床沿,穿過黑暗的臥房,縴薄的身影停駐在陪伴她十幾年的鋼琴前,輕輕地掀開琴蓋,細長的手指輕盈地滑掠過黑白琴鍵,如同過去記憶一幕一幕分明穿梭過她的腦海……有苦、有悲,卻從未有過任何喜樂,除了最初的相見……從未有過……
不禁,為自己的痴戀搖了搖頭。唉……
突然,樓下一個聲響驚擾了她,是小弟還是小妹還沒睡嗎?這麼晚了!
她顰眉,循聲而下──
「爸?!」
她驚喊上前,環住跌坐在地的父親韓正雄,訝然發現父親醉酒紅醺的臉龐淚水縱橫,顯露未曾有過的蒼老無助。
韓正雄緊緊扣住女兒的手臂,嘶啞地痛苦低喃︰「小淑,爸完了!一切都完了………」說完,他抱住女兒,有如嬰孩般號咷痛哭起來。
「爸,你別哭,你還有我呀,我會幫你的……」她倉皇失措地回摟,一邊試著安撫父親,一邊擔憂驚醒體弱、患有高血壓的母親。
「沒有用的,一切都完了!」韓正雄焦距潰散地盯著某處,喃喃道︰「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公司……」他倏地回過頭,揪住女兒︰「這件事別讓你媽知道,她受不了的!她一定受不了的!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