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分是那些個怕輸給姑娘家、沒骨氣的男人在說的……
時值中夜,照理說,坐在馬背上趕了一整天路的傅惜容早該累了,而她的確也累了,卻因為原小俠無心的提問,難以成眠。
悄聲步出山神廟,傅惜容解下帷帽,抬起白皙的小臉望月,只見月光皎皎,銀芒遍灑空寂山野,雖看不清山景,卻別有一番清冷況味。
「若戴著帷帽,就無法看見這般景致了。」她心有所感道。先前帷帽紗巾遮掩了她的臉,也遮去許多可見的風景。
沿途她錯失了多少瑰麗風光?傅惜容自問,卻答不出來。
這一路上,她也看見許多拋頭露面討生活的女子,無論其出閣與否,都不像她這麼遮遮掩掩,可她卻從來沒有多想。
直到小俠提問,她才覺得疑惑--對于自己恪守十多年的禮教規範感到迷惘。
「這麼晚還不睡?」低沉嗓音陡然揚起。
「赫?!」膽小如她,嚇得腳下一個打滑,整個身子往前撲去。
所幸一只長臂從後頭伸出,勾住她縴細蛇腰,救了她一條小命。
「是我。」沒見過比她還膽小的姑娘了。原君振暗想。
認出聲音,傅惜容回頭。「原、原公子?」
確定她已站穩,原君振放開手,退後一步。「妳不累嗎?」
「嗯、嗯。」仍殘留在腰上的熱度令她無措。
「小俠的話,妳別放在心上。」
「啊?」他、他發現了?傅惜容轉身,訝異望著他。
皎白月芒下,俊朗的男子容貌顯得寧定深邃。
是了,她怎會忘了呢?
他看似粗獷豪邁,其實心細得很,否則不會發現她的腳傷,不會每到一個城鎮便為她尋找有無馬車出售。
想到這兒,心頭不禁泛暖。
「那小子什麼本事沒有,就話多。」原君振看著她。
回過神,她螓首直搖。「不,小俠很聰明,笨的人……是我。成天戴著帷帽遮容,美其名是恪守禮儀,或許真正的原因是不想讓人看見我的容貌。我……我長得並不好看。」
「誰說的?」他的語調頗不以為然。
「原公子可知我的閨名為何是『惜容』?」見他搖頭,傅惜容淺淺一笑。「那是因為爹娘希望將來有人能疼惜容貌平凡的我。可我自小就知道自己相貌平平,所以並不奢望有人疼惜這樣的我;也許就連自己都不疼惜自己了,才會戴著帷帽,只想藏住自己不讓人瞧見,也……不去見人。若非小俠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壓根兒不會想到我這樣的煩惱實在太奢侈了。」
「怎說?」
暗惜容垂首,手指絞著紗巾,想了會兒,才吶吶道︰「我不愁衣食,不必掙銀兩討生活,更不用煩惱家計……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很無用,沿途走來,我看見許多姑娘下田的下田、叫賣的叫賣,我卻不去深究其中的道理,困擾于自己平凡無奇的相貌,這樣的煩惱不是太奢侈了嗎?」
低首說話的她,錯過了原君振噙在唇邊的笑。
「所以呢?妳打算怎辦?」
她想改變!這四個字在他探問時浮現傅惜容腦海,清楚而明白。
是的,她想改變,不想再這麼無用,她想學會疼惜自己!
就算沒有人願意疼惜平凡的她,她也要好好地疼惜自己,才不負爹娘為她取名「惜容」的美意。
小手握緊帷帽,用力得連十指都泛白,但她還是堅決地將之推向原君振。
「這個……請你燒、燒掉,我、我不用了。」
「妳確定?」
她僵了僵,半晌,用力點頭。
「我、我確定。」她說。
不想拖累人,就必須學會自立!
盯著眼前不時噴出鼻息的龐然大物,傅惜容在心中重復默念這兩句話。那是前日經過鎮外一處小市集,听聞兩位大嬸侃侃而談的人生總結。
其中一位大嬸說著自己在出嫁前也是位千金小姐,怎知婚後夫婿家道中落,娘家又不肯施以援助,最後落得在市集賣菜營生。
當卸下帷帽,決心改變之後,沿途所見所聞,無不引她深思自省。
暗惜容發現過去的自己有如井底之蛙,直到看見外頭回然不同的世界,就如爬出井底的青蛙窺見大于井口無數倍的藍天,她為自身的無知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
是以,當她听見路過大嬸的交談時,心口像被針狠狠刺了下。
回想她離家前的生活,哪一日不是養尊處優,在眾人的照料下,猶如柔弱的花朵般成長,經不起一絲風吹雨打?
若不是這次私下離家,她永遠都是只井底蛙。
如今腳傷已好,不必再麻煩原公子抱著她移動,但上、下馬匹卻成為繼續麻煩他的問題。
所以,想自立,就從學會自己上馬開始!這是傅惜容思考兩夜的結論。
她輕抬蓮足,悄悄踩上馬蹬,雙手緊抓馬鞍前後兩側,手足並用,奮力將自己往上拉--
「哇啊!姊姊?!」甫出客棧門的原小俠一見這光景,立時大叫。
暗惜容嚇得雙手一滑。「啊--」
「糟!」原小俠腳尖一點,急奔向身子往下墜的她。
說時遲那時快,一襲黑影自後方趕過他已堪稱迅疾的輕功,搶下英雄救美的功勞。
真快!看來四哥的輕功又更上一層樓了。原小俠心里雖不甘願,但還是掩不住臉上祟拜的神情。
暗惜容緊閉雙眼等待疼痛來襲,已經可以預見自己的狼狽樣了。
然而,想象中墜地的疼痛並未到來,反而是從天而降的暴吼,震痛了她耳膜。
「妳在做什麼?!」
跌進熟悉的臂彎,傅惜容感受到一如以往的熾熱體溫,驚魂未定的她耳膜雖因獅吼而疼痛,卻感到無比的安心。
「妳在做什麼?!」得不到回應,原君振又重復一次。
這讓人安心的聲音令她大膽地睜開眼,可瞅見原君振陰郁的表情,平穩的心音又怦跳起來。
原君振臉色鐵青,他的心險些給方才那幕嚇得從嘴里跳出來!
要是他來不及趕上,她嬌弱的身子怎麼承受得了墜地的疼痛?
萬一摔在地上,又不慎驚動馬匹,讓牠四蹄亂踏壓傷怎麼辦?
再如果,她受傷,他怎麼辦?!他--慢著!他、他為什麼要問自己「她受傷,他該怎麼辦」這種怪異的問題?
她受傷……與他何干?
「原公子?」他要抱著她多久?傅惜容羞怯地低頭。
啊,好羞人!
聞聲垂眸,投注在傅惜容臉上的目光多了往常所沒有的深思。
為什麼這樣看她?他筆直的視線讓傅惜容雙肩不由自主一縮。
「告訴我,妳方才在做什麼?」他聲音少了先前的火氣,多了一點……溫柔。
「我、我只是、只是想自、自己上馬……」在令人臉紅心跳的視線下,傅惜容的話說得結巴。
「妳想學騎術?」
「嗯。」螓首重重一點。「若我會騎術,原公子就不用每到一個鎮便四處詢問有無馬車販售,更不會因為我耽擱行程……」她愈說愈小聲。他皺眉是因為她的話惹他生氣嗎?
「妳趕著回成都?」事實上,他想問的是她這麼趕著……返家?
返家意味著他倆同行的日子即將結束,她真這麼趕?急著想擺月兌他?這想法讓他很不是滋味地斂眉。
「不是這麼說的。」傅惜容急忙道︰「只是……」
「只是什麼?」
「我不想成為包袱、累贅……」她愈說,愈意識到自己的無能,唉。
「妳不是包袱,更不是累贅。」
「咦?」
原君振放下她,輕輕哼氣。「妳應該事先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