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前,她按照自個兒排定的路程往北走,不料突然听見有人喊她閨名,才回頭剛認清對方身分,便教他一把拉進客棧。
她該說些什麼?好久不見?別來無恙?近來可好?
不不,相隔六年之後驀然重逢,她腦袋一片空白,什麼話也想不出來,縱然在此之前,她已在心里演練過不少回兩人重逢時的對談,但此刻--
她只有埋頭苦吃,吃吃吃!
時間在沉默里流逝,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範儒鴻收斂心神,首先開口問︰「妳怎麼會在這里?」沒有情感表露,也無噓寒問暖,他既無心于她,那就別丟出可能讓她萌生錯誤聯想的溫情。
「我來找你。」肚子填了半飽,趙柔柔拭嘴後答道。
範儒鴻因她的出現受到嚴重驚嚇而緊攢成結的雙眉,在听見她清脆柔細的嗓音之後,緩緩舒開解套。
在她走進客棧向店小二問路時,他就注意到她有一副好嗓子。
有別于記憶中丫頭片子的尖銳童音,現在的她,嗓音清脆中帶點撒嬌的柔膩,清純中帶有些許媚惑的音色飄進男人耳里,恐怕十個里有九個會腿軟。
而他範儒鴻,是唯一能立穩腳跟的那個。
「第二個問題,妳如何找到我?妳怎麼知道我會路過江平鎮?」
「江平鎮?這里是淮陰縣城吧?」水漾的眸定定落在他身上,瞳中淨是疑問,「要往長白山,應該先經過淮陰才對。」
「是沒錯,但應該是我到江州與妳會合,再帶妳北行至長白山尋藥。」
「我等不及。」趙柔柔垂下螓首,半刻才囁嚅出口︰「我想先北上可以早些時候與你會合,所以先離開江州來淮陰縣城。」
「江平鎮。」他糾正,第二次。「這里是江平鎮。」
小臉抬起,意志堅定地道︰「我是往北行的,淮陰縣在北方不是麼?」
「是,但江平鎮也在北方。」
「我沒有走錯略。」她堅稱。
「妳沒有走錯,只是太高估自己趕路的本事。最後一次糾正妳,妳現下人在江平鎮,淮陰縣在更北方。」
「哦。」螓首垂更低。
「妳還是沒說出怎麼找到我的。」
「我一路北行……」
「南行。」
「什麼,」杏眸茫然地看向他。
「妳剛才走的方向是由北往南。」範儒鴻搖頭,嘆了有生以來最長的一口氣。
太「好」了,他這趟差使真是「好」得不得了!
方才只是有點懷疑,懷疑這趙小泵娘「可能」是個路痴,但剛剛,這小泵娘已經證實她「的確」是個路痴,而且還是個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天字第一號大路痴!
「真是太好了……」彷若有足以蝕人筋骨的酸水從他排列整齊的牙間迸出,酸得他無力招架。
真「好」不是麼?
看看她的現況,再推敲今後可能的局面,換句話說,他得帶著這位掛有「範儒鴻未婚妻」金字招牌,且兼具迷路之絕佳天分的趙家姑娘勇闖終年冰天雪地的長白山。
這真是太「好」了!
「可是……」趙家姑娘猶作困獸之斗堅稱道︰「我剛問了店小二,他說這個方向是往北的。」縴指朝窗外由後向前劃了一道。
「是,是往北。」
「你看吧!」哼哼,她沒走錯。趙柔柔傲氣地抬顎,頗為志驕意滿。
「但妳方才是這樣走的。」坐在她對面的範儒鴻效法她,指頭在半空中劃出相反的方向。
「是麼?」
他點頭,怕她死不認錯,故點得非常用力。
「那又怎樣?」縴肩一聳,完全無所謂的模樣讓人瞠目結舌。
「不管怎麼走,我還是找到你了不是麼?既然找到你,我走南走北有什麼差別?再說,如果我沒有往北……」
「往南。」她連話都不會听麼?
「往南就往南。」她很好說話的,「如果我沒往南走,怎麼讓你看見我?如果沒有讓你看見我,你怎麼會叫住我?如果你沒有叫住我,我也不會坐在這里不是麼?」
對,該死的對!範儒鴻皮笑肉不笑地送她一記青白眼。
總而言之,與其說是她找到他,還不如說是瞎貓踫上死耗子的巧合,加上天命難違的鐵則--他範儒鴻命中注定要帶她上長白山一趟,以成就她為她娘親尋藥的孝心。
「妳讓我開始後悔叫住妳了。」他應該讓她一直往南走,說不定她還能渡海至瓊州那化外之地。
說不準她就在那兒遇上一名英偉男子共結連理,讓他毋須費任何力氣就能解決範趙兩家昏頭昏腦定下的「昏」事。
若真能如此,他絕對師法君子作為--成人之美,絕不加阻撓。
只可惜,這純粹是他個人的妄想。
眼皮底下最真的事實是--她,趙柔柔,他不曾真正相識的未婚妻,此刻好端端坐在這兒,而且還是他白己叫住她的。
自招禍端能怪誰?唉……
「最後一個問題。」這次他不問方向、不問路線,不去挑戰她一丁點也無的方向感,單純地只想知道︰「妳怎麼認出我的?」
就算她是與方向感毫無交情的路痴,至少也應該知道「別輕易與不桐識的人交談」這種連三歲孩童都懂的道理。
他們已多年未見,照理應不清楚對方現下長成何模樣,所以他非常疑惑,她是怎麼認出他的?
那年見面,她才剛滿十一歲,他可不認為一個十一歲女娃的記憶力能好到哪兒去。
若有,她趙柔柔今日也不會變成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大路痴。
「我……」檀口方啟,瞧見對面的範儒鴻一臉疑惑,趙柔柔轉而嬌哼一聲,別過頭不看他,「反正我認得就是認得!」
二個問題,同樣都得不到讓他滿意的答案,望向對面即便扮作男裝依然難掩麗色的荳蔻佳人,範儒鴻覺得她能一路平安來到江平鎮定是先祖保佑。
而他終于認清一個事實︰谷展笄那個坑,比趙柔柔這個洞要來得好跳多了,他當初怎麼會突然失心瘋糊里糊涂接下這差使,只為逃離谷展笄和定秋海?
他好後悔,非常、非常地後悔……
第三章
一輛簡樸馬車緩緩彎進「殘狼崗」南北向的山徑,馬車夫座位上,一名儒眼男子左手執書閑讀,執扇的右手不時搧搧風,在青山依傍下搧動徐風納涼,神態頗為自得。
至于馬韁,正穩穩勾在他那雙黑緞瓖鞋上,時松時緊,全依山徑地形來作調整。
未多時,他身側隔離內外的車簾掀起,一張絕麗臉蛋探出。
再近瞧一些,會發現擁有這絕色相貌的人身著男裝,儼然是位年輕且擁有陰柔之異常美貌的小鮑子哥兒。
「還有多久才到淮陰?」坐悶了,趙柔柔索性掀開車簾,與她那未婚「逃」夫對話。「我有點不舒服。」
啪!書冊拍上大腿,看向她的細眸寫著不可思議。
明明有南北運河可接通,直達通州,之後再改由陸路往東北直抵長白山,但因為她趙小泵娘一句「會暈船」而作罷。
會暈船……無妨,事關身體狀況,不能強求,即便河運比陸路快上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但趙柔柔現下的身分是「找」的雇主,他可以屈就她,改走官道。
到了馬市欲挑匹適合她的牡馬,又听見她說「不會騎馬」。
不會騎馬……那也沒關系,畢竟女子天生體弱,再加之趙柔柔出身書香世家,可以想見她不太可能像闖蕩江湖的女子那樣自小習武、懂得騎術,雇馬車北行他也無所謂,哪怕這又會比單騎趕路要慢上一個月才能到達目的地。
「以客為尊」是「找」的宗旨,他不想與主事的歐陽玉昭杠上,是以努力恪守職業道德,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