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以不會武功的人來說,你已經很厲害了,很少有人初學騎馬就能坐上一整天的,而你還連續騎了七、八天都不吭聲。」
頓了下,她嘆道︰「可是你也太逞強了。明明是雇主,明明知道我是故意刁難你,還硬是要爭這一口氣,害我內疚得不得了。不過沒關系,打明兒起,我保證對你好一點,你是個飽讀詩書的明理人,應該知道有句話叫做‘知錯能改,善莫大馬’吧?你一定會原諒我的對吧?」
……
「不說話就當你是原諒我了。」薛霞飛自顧自地道,完全不認為趁人熟睡時道歉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深夜的山野,偶有人聲應和夜梟鳴叫。
薛霞飛以為早已入睡的人,在不會被發現的陰影處微露白牙,無聲地咧嘴而笑。
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啊,笨丫頭。
此時,夜已漸轉深沉……
慘痛的經驗教會沈宜蒼一件事──
千萬不要相信女子的保證。
尤其,那名女子剛好姓薛名霞飛。
「你要我……殺?」銳眸盯著一副無辜樣的蜜色小臉,長指指向一旁,沈宜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確定?」
「再確定也不過。」薛霞飛點頭。「殺就殺,哪來這麼多話,快啊!」
「慢,到底主子是你還是我?」
「呴!這問題你一路上已經問過很多遍了。」小臉寫滿不耐煩。「雇我的是你,當然你是主子。」
「既然主子是我,你憑什麼要我做這件事?」
「殺一只兔子干嘛用砍牛的刀──」
「殺雞焉用牛刀。」沈宜蒼糾正她。
「管他殺雞殺兔,總之我這把牛刀用來殺小動物就太污辱它了。」薛霞飛拍拍斜背在身後的子母劍,驕傲地說︰「這可是把名劍哩。」
所以叫他這個手無寸鐵的人動手嗎?沈宜蒼簡直快氣炸了。「你一路走來也用它劈柴削木,怎麼不說糟蹋?」這丫頭愈來愈過分了。
「我說公子啊,主子照應下人,下人服侍主子是天公地道的事吧?」
他點頭。
「既然如此,下人我肚子餓了,主子你殺只野兔讓下人我吃個飽,也才好繼續為主子你效勞啊,你說是不?」
「強辭奪理!」主子他哼聲,拂袖背對她。
要他宰殺野兔──休想!
「公子啊,你是不想殺?還是不敢殺?」
「君子遠庖廚。」哼。
「啊?什麼廚?」
「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啥?!君子是禽獸?」哇,大消息!
沈宜蒼轉回身,氣得一雙火眼直瞪向胸無半點墨的嬌小女子。「你──」
「我怎麼了?」渾然不覺自己說錯話,薛霞飛不解地回視。
「總而言之,休想要我像個屠戶殺它,只為了填飽一個人的肚子。」
「難道你不會餓啊?」
「我當然會餓!但要我親手宰殺無辜牲畜,這麼殘忍的事我從來沒有做過,也做不到!」
「可你也吃雞吃鴨吃魚不是嗎?」她一臉奇怪,「既然敢吃,還怕殺啊。」
「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疑問一個接著一個涌上薛霞飛腦海。「頂多就是宰雞宰牛的人不是你,可說到底也是因為你要吃,廚子才宰雞殺牛、生火烹煮,追究下來,這雞啊牛的,還是為了要讓你填飽肚子才被殺的不是嗎?」
沈宜蒼愕然發現自己竟無法反駁她。她哪時變得這麼口齒伶俐了?
「我了解,人嘛,第一次都比較困難。但是你相信我,多做幾回,累積豐富的經驗之後就會習慣成自然了。」
「我一點也不想習慣。」
「來嘛……」薛霞飛抓著兔子耳朵,在他面前舉高,用哄三歲孩童的語氣道︰「相信我,兔肉挺好吃的哩!」
「不……」退退退,面對逼近眼前的一人一兔,沈宜蒼連連往後退。
這叫哪門子的對他好一點?
那夜她的話言猶在耳,可──
「該死的!你把它給我拿遠一點!」
「不要這樣嘛,兔肉真的很好吃哦。」晶亮的眸閃動戲謔笑意,只可惜沈宜蒼心慌意亂,漏看了她藏在眸底的作弄意味。
眼下,他正被野兔水汪汪的無辜紅眼瞧得頭皮發麻。
天殺的薛霞飛!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如此咒罵人的一天,但──這天終究來臨了,全是給她逼的。
對他好一點?
不不不,在發現她對「好」的定義有多麼與眾不同之後,他一點都不想要她對他「好」一點。
可以想見的是,接下來的西域行肯定更不好過。才半個月不到,他已經與山賊打過照面,也被迫學會騎馬,換來全身筋骨酸痛,又得不時在荒山野嶺餐風露宿,真可說是委屈至極。
誰曉得接下來這一路上還會遇見什麼狀況?
但他一點也不期待。
這是沈宜蒼唯一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第四章
起初,沈宜蒼認為踫上薛霞飛是他二十四年來所遭遇過最不幸的事情。
但是,他錯了。
非但錯,還錯得徹底、錯得離譜!
最貼切也最符合現實的說法是──踫上她,是他人生中一連串不幸的開始!
「薛姑娘,」無法消化一刻鐘前所听見的話,沈宜蒼態度鄭重地再行確認︰「麻煩你把剛才的話再重復一次。」
「我、的、錢、袋、被、偷、了。」扳指細數,不多不少七個字。
這不是他要確認的重點。「再下一句。」
「你、的、錢、袋、跟、我、的、錢、袋、放、在、一、塊、兒。」
「所以?」
「也、一、起、被、偷、了。」一字一字念,夠清楚了吧?
「薛、霞、飛!」沈宜蒼學她一字一字念,但不是為了讓她听清楚,而是被氣得咬牙切齒所致。「是誰說我不知人心險惡,怕我被坑,要我交出錢袋的?」
「是我。」螓首失意地低垂。
「是誰在進洛陽城前說要先到客棧,結果看見市集人聲鼎沸就臨時轉了方向,一頭鑽進去的?」
「也是我。」垂得更低了。
「又是誰東看西看,看到懷里的錢袋被扒還渾然不覺?」
「還是我。」頭低垂至胸,只差沒落地了。
「好個自稱闖蕩江湖多年,時時謹慎小心、處處防備的俠女。」沈宜蒼氣得牙齒發顫,連說話也尖酸至極。
可惜薛霞飛像听不出來似的,抬起頭,竟又是一朵燦爛的笑靨。「多謝公子夸獎,小女子愧不敢當。」
沈宜蒼很不賞臉地送她一記白眼。「我不是在夸獎你!」
她的笑臉立時垮下,黯淡無光。「我也知道啊……可銀子被扒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事實,除了苦中作樂,我還能怎辦?誰想這樣啊,可是出門在外,難免會遇到宵小鼠輩的嘛,這也不能全怪我啊。」
「不怪你怪誰?」難道要怪被硬逼著交出錢袋的他?
「你想想看嘛,世上有好人就有壞人,如果沒有壞人,哪能襯托出好人的難能可貴?所以,如果沒有人的錢袋被扒,也就看不出扒手的價值了,你說是不是這樣,沈公子?」
「宵小鼠輩、扒手盜賊有什麼價值可言?再說,世上有多少好人壞人,都跟你錢袋被扒這事無關!」以為這樣就能轉移他的注意力嗎?
兩個字──休、想!
「你說,我們現在身無分文,要怎麼解決?」
「我也不知道。」如果事情發生在西安城就沒問題了,那兒是「找」的大本營,什麼偷兒幫、扒手窩,她知道得比誰都清楚,東西不見要上哪兒找根本難不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