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讓你丟臉了。」
「說那什麼話!」玉掌拍上他後背。「聶,你果然是個有趣的人——噗哧!炳哈……對不起,我一笑就很難收……」
「我知道,」偷偷在旁看了她好長一段日子,他知道她很愛笑,而且一笑就不可收拾。「我知道你很喜歡笑,看起來很快樂。」
笑聲漸小,她咳了幾回才收斂。「我不是因為笑而快樂,而是因為快樂才笑、我快樂,所以我笑,這兩件事是不一樣的哦。」
黑框眼鏡後的眸子一片迷蒙。
「要先覺得快樂才會想笑,聶,你從來沒想過嗎?」
「笑是顏面神經收縮、肌肉運動所引起——」他手指劃過顴骨附近。「這邊跟這邊的顏面神經和肌肉縴維。」
「……總要有刺激吧?」
「大腦透過神經細胞,藉由神經沖動傳導過程、傳達訊息,所謂的神經傳導是兩個神經元之間的突觸中極其復雜的生理化學功能——」
「我最後接觸『生物』這門學問是在國中時代,離現在已經很遠了,聶,我世沒有復習的打算。」
他面泛赧紅。「對、對不起。」又不自覺地說了一堆枯燥無味的理論。
「不,這是你跟我講過最長的一段話,單就這方面來說,應該算是可喜可賀。聶,我剛剛的意思是,先感覺到快樂才會有想笑的沖動,什麼能刺激你、讓你感覺到快樂?不是大腦的什麼傳導,而是外界的事物,必須先感受到外在的某種剛激才會有快樂的感覺、才會想笑。你從來沒有因為見到某個人或某種事物,而覺得快樂、想咧嘴一笑嗎?」
「有。」他老實點頭,笑紋溫吞浮想。
看見她,哪怕只是一眼,都會讓他不由自主想微笑,心情很好。
倘若依她的說法推斷,那就是快樂——看見她、听見她的聲音,他就會快樂。
「很好,那就是我想說的。」她有點理解,為何街坊鄰居會背地里說他怪了。
其實不是怪,聶只是腦子直了點,缺乏與人相處的機會,難免孤僻了些。
「你應該多出來走動,別總是悶在公寓里,不是拼拼湊湊就是修理東西,老是跟機械為伍。」
「那沒有什麼不好。」
「是沒不好,但是不認識你的人會覺得你很怪。」
接過她遞來的三明治,聶沒有開動,只是困惑地望向她。
瘦長的身子拙然挪動,拉開彼此距離。「你也覺得我很怪?」
「不。」藕臂越過他,搶救快被退卻的男人擠倒在地的咖啡。「你還是拿在手上比較好。」
聶尷尬接過。「抱、抱歉,謝謝。」
「你一點都不怪,只是不習慣跟人相處,對不對?」
他點頭,很老實。
「你讓我羨慕起白楊來了。」呂若玲抓過他手掌,確定他穩當地握牢外帶咖啡杯才松手。「你在她面前天現得很自然,在我面前卻不。也許我的個性太強悍,才讓你心生懼意——」
「我不是怕——」他正欲解釋,卻被打斷。
「若玲。」一道清朗男聲揚起。
認出來人,呂若玲很是訝異。「觀鴻!」
燕觀鴻也很驚訝看見她和——另一個男人。「這位是——」
「我明友,聶。」她為彼此作介紹。「聶,這位是我學長,也是我的上司,姓燕,燕觀鴻。」
此語一出,原本穩穩靠在倚側的黑傘突然一傾,傘柄不偏不倚敲向燕觀鴻膝蓋,應聲倒地。
「對、對不起!」
相校於像個小學生般瞪著倒地不起的傘、面露慌張的聶,燕觀鴻簡直就是站在講台上的導師,沉穩內斂。
「沒關系,聶先生。」初次登場的燕觀鴻禮貌性地朝他伸手。「我想若玲漏了一句,我跟她正在交往中。」
聶欲回之以禮的手在途中頓住。「交、交往?」
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又感冒了。
不然,怎麼會滿腦子嗡嗡響,像被榔頭狠捶一記,讓他眼前一片黑。
緩緩側首,他錯愕地看見輕靠男子懷中的呂若玲展露燦爛笑容,再怎麼遲鈍的人,也能猜出個中真意。
他連怎麼和那對恩愛情侶告別的都記不得了,只知道——
此時此刻,胸臆間的感受已不是一個「疼」字能形容。
那叫「痛」!很痛很痛的那種——
痛!
黎忘恩回到百廢侍舉、以至於連她這個主事者都懶得理睬的半廢棄辦公室,前腳才踩進門,便見一道鬼影坐在彈簧外露的沙發上,似有所思。
她訝然頓住,
平日與辦公桌長相左右的男人,和不動來動去會渾身不對勁的鬼朋友,前者今日不見其駐守辦公桌前,後者更是奇異地靜若處子。
這現象,值得玩味。
「聶人呢?」她問。
「他在房里。」白楊輕嘆。從回來後,他就心情大壞地把自己關住房里,唉……
「大白天?」黎忘恩細眉微動分毫。「沒事做嗎?」翻看手邊征求短期工的明細,她問得意興闌珊。
「黎,」白楊悠悠飄向她。「我——」
「嗯?」
「我遇見他了。」沒頭沒腦的一句。
「你三百多年前的冤家?」黎忘恩卻一臉了然。
她螓首輕點。「他轉到這一世,叫燕觀鴻,听若玲說,是她的學長也是上司。」
燕觀鴻?冷然的表情動了動。「聶慘了。」
「怎麼說?」
「活了五百多年的你會看不出來?」
當然看出來了。「如你所說,聶是真慘了,可我也不好過。唉,過了三百多年,他轉生後還是姓燕。」白楊澀澀一笑,流露出平時少見的飄零蕭索。「他如己所願地變成普通人,忘了我。黎,其實,我不能算是個鬼,嚴格說來,我應該是只樹精。」
「嗯。」冷淡如常的回應。
「你不怕我?」
「若對你沒有足夠的認知,我不會容你住在這里。你曾說你姓白名揚,生前是金華人氏——別以為我沒看過蒲松齡的《聊齋》,只是我很疑惑,為什麼在蒲松齡筆下該是吃人千年老妖的你,卻是個年輕女人?還有,你留在聶身邊又是為了什麼?」
白楊聞言,容色比平時更慘白。「巧、巧合……」
「一開始或許是巧合,但絕對有更深一層的原因。你在聶身上發現了什麼?」
生而為妖,照理說不該怕個平凡無奇的人,但……
她就是怕!幾近透明的身子左右飄忽。「我稍稍理解為什麼他們都這般……敬畏你了。」
敬畏?「你這詞用得不錯。白楊,我要事實。」
「你應該早想到了,要我說只是想證明自己的推斷沒錯,是嗎?」
黎忘恩唇角輕牽。「不枉你多活數百年。」
「聶家對我有恩,所以我化為人形,照顧當時聶家唯一的血脈——」
「聶小倩?」她將心中的猜測說出口。
「嗯。後來聶家家道中落,我跟小姐相依為命,直到遇見寧采臣與燕赤霞,當時他們是一同赴京趕考的書生。」
「燕赤霞是道士?」
「不,他只是茅山派的俗家弟子。當時的我畢竟修行了兩百余年,他一開始並未發現我的身分,所以——」白楊警戒地收口,僵笑道︰「我與他之間的事暫且不提。後來小姐與寧公子成親,為了沿續聶家血脈,約定好頭一胎男嬰歸入聶家,是以沒有列入寧氏家譜,也因此在蒲松齡筆下,姑爺只有三個兒子。」
「聶是後代?」
她點頭,附帶說明︰「也是小姐的轉世。」
聶前世是聶小倩?黎忘恩按住額角。事情遠比她所推想的要來得復雜。
「不要告訴我,聶小倩也是個近乎白閉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