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漢子頭皮發麻,不承認也不否認,索性不再說話,尖銳的長槍在越紫非腳下的冰層深深地劃了一個圈,加上重重一腳,水冒了出來,越紫非身軀驟然下沉,帶著大石塊跌落寒冷的冰水中。
湖水堅冰刺入割裂皮膚,冰水鮮血混在一起,仰望的眼可以看見薄薄的天光透過冰層射進水中,無數光影在他身邊流轉,他拚盡全力往上游,但是冰層上隱約的人影並沒有馬上離開。
那個五都軍營的校尉還是什麼的,非常盡忠職守的杵在冰上,注意著他有沒有浮上來,準備要用手中的長槍把他戳成爛魚一條。
好個盡職的手下。
他閉著氣,單臂用力的劃水,另外一只試圖拔起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好割掉腳踝的繩索,可惜,他沒有學過縮骨功夫,兩條腿也不配合,那顆絆腳石還是拉扯著他一直往寒冷刺骨的深黑湖底下墜。
他已經沒辦法呼吸,意識快要消失殆盡。
屏住的一口氣已經用光,他的肺好像要炸了,他嘴里吐出一串破碎的氣泡。
也許,他真的要命絕在這里。
越紫非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大笑三聲,慶祝自己這樣死法。
冰水灌進他的喉管,他的臉色比冰層上的雪還要白,嘴唇已經沒有半分顏色,劃動的胳臂逐漸軟弱,衣袖吸飽了水,黑發像水藻般隨波搖晃。
巨石的重量正把他往深處拉……
是錯覺嗎?
他好像听見噗通一聲,有人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湖里。
有條魚……是魚吧?
那魚兒鑽過了他的身側,去拔他靴子里的匕首,又奮力割斷他腳上的牽絆,然後游了過來,伸出單薄的胳臂想把他往上帶。
他重新睜開千斤重的眼皮,想掰開那條魚的手指。
可惜,他的手在水中泡得太久,已經不听使喚。
那魚……不是,是個眉目清清淺淺的女孩,弓起指節敲了他的額頭,像是在罵他礙事,接著,巨大的浮力將他們整個都拖了上去。
破水而出的那一剎那,冰冷的空氣順著鼻端涌進肺葉,像一塊冰,然而,他的身體早已失去溫度,四肢沒有一絲力氣。
少女死命的想將他往上托,然而人小力氣也小,冰洞又滑溜得很,幾番嘗試都是徒勞無功。
覷著他像是剛從墳墓爬出來的死人般鐵紫的唇,她咬著牙,咬得牙齦都隱隱作痛了,在他耳邊警告的說道︰「告訴你,我……也沒力氣了……最後一次,你要命的話,就算指甲摳斷了你也得給我扳牢,知道嗎?」
她猛吸一口氣,重新沒入水中,鑽進他的胯下,利用水的浮力再次將他往上頂。
這次,她連吃女乃的力氣都用上了,也總算越紫非爭氣,居然一半靠著她的力氣,一半靠著幾近昏迷的意志,萬分艱難的爬上了冰面。
當然,爬上湖面的他再也動不了,可一雙眼釘子似的瞪著那個洞。
他最後清楚的一絲意識記住的是濕淋淋的一把匕首從水底伸出來,一刀扎進冰層,刀柄處是一只已經褪盡血色的小手。
破舊的民居。
火架上一只缺了角的陶碗公正噗哧噗哧的噴散著濃苦麻臭的味道,黑糊糊的濃稠湯汁翻滾著卻無人理會。
這是窩在牆角擋風處的越紫非睜開眼皮後第一眼看見的東西,和聞到的,湯藥特有味道。
「別動,你一動,背上擦的藥膏就白搭了。」不省人事的反復發燒,足足睡了兩天一夜,好不折騰人。
「你……」集中目光,背對著他蹲著的人,感覺上有那麼一分眼熟。
繁德兒盯著黑抹抹的藥汁,用袖子隔熱端起碗公,然後將藥倒進另外一個小碗,再把碗公往地上放好,趕緊擰著兩邊耳垂揉散手指的熱度,等到燙意稍稍褪了些,重新用袖子隔著手心把碗端到他跟前。
「要命就喝。」
居然敢命令他……但是那奴印……
越紫非的眼神掠過一絲驚異,瞬間湮滅在眼波中。
「為……什麼……救我?」
「喝完再告訴你。」連藥得趁熱喝這點常識都沒有,她可沒那麼多柴火一再的把湯藥溫熱。
「你似乎很會與人談條件。」上次跟他要賣身契的時候口氣也是這般。
他發現,她不像一般這年紀女孩總是黏糯著軟膩的喉音,她的聲音清脆得像琴弦聲,和她那如春雲般的眉目很搭。
只是太瘦了,薄薄的身板子,肯定是捱餓捱出來的。
「沒辦法,誰叫我一開始就處在劣勢。」
「也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能有你這份反應的。」
他想接過藥碗,誰知道他竟然連拿個碗的力氣都沒有,要不是繁德兒沒有隨便松手,那碗她辛苦熬出來的藥汁肯定是喂地上了。
「你這算貶還褒?」她揚眉。
「你說是什麼就算什麼。」
她慢慢的把藥吹涼了些,把碗沿塞到他唇邊,看他遲疑了下。「藥很苦,不會沒有膽子喝吧?」
這是激將法嗎?
這麼小的女孩卻敏銳又聰慧,窮人的孩子早慧成這樣?
有意思啊,有意思。
這種感覺很陌生,但是,很貼心。
他很久,沒撞見過這種讓他驚艷的人了,尤其女子。
他不是常笑的人,在直直看著她的同時,暗藏玄機的撇了下嘴,讓人感覺不出來究竟是在笑還是什麼。
繁德兒也不管他,直見越紫非兩口把藥汁喝了個精光,只是那臉抽搐了下有點扭曲,這才滿意。
「躺下吧,你還燒著呢,你的傷口不經壓,側著身子知道嗎?」她發號施令,目光灼灼,沒半點過來幫忙的意思,但是,他想,只要他表現出那麼一點「力不從心」她就會沖過來。
這樣一想,讓越紫非郁結的心情好上了那麼一點。
听話的側躺,越紫非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件破褂子和爛棉襖。
那棉襖,已經破爛到露出棉絮,身下墊著不知道哪來的麥稈子和干稻草,再更下面,他用手指撥了下,是一片硬邦邦的木板。
知道受寒發燒的人要隔絕地氣,不然會越睡越嚴重,猙獰翻卷的傷口舒坦了許多,是因為她上過藥,藥效不錯的緣故吧。
會熬藥、知道如何照顧人,甚至有著尋常小孩不會明白的知識,這些都出自一個不到十歲小孩的手筆。
曾經,她是被他當成玩笑買下的女奴,甚至還惡作劇的想過,她會不會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回過頭來求他?
真是風水輪流轉,想不到也就個眨眼,恩人換人做了。
因為向來都是他施恩給別人的,這種轉換,他不習慣。
他把破褂子扔回她腳邊,然後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
他發現自己不只光著背,上半身幾乎是赤果的。
但這種冷天,她就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薄外衣,沒有發育的身子不自覺的哆嗦著。
他怎麼看怎礙眼。
別等他好了,換她倒下去,他可是不會照顧人的。
「將就點吧,都病成這樣了,充什麼英雄看不起一塊破布啊,多一分暖多一分生機,這種天氣,你那種身體,不會裝作沒看見嗎?」拍拍跟她甘苦與共的褂子,重新披回他的身上。
看著他線條巧奪天工的身體,她承認,擦藥的時候,他每個部位,她都看光了。
不過,這種事還是別讓他知道吧?
按照他那種自尊心比天高的性子,要不是一刀宰了她,就是下絆子跟她過不去,還有,這種古老年代,她可不要演出以身相許的爛戲碼,對方還會以為自己被高攀了呢。
總之,這種嬌慣的大少爺,能不沾就不要沾為上策。
報完恩,早早走人的好。
「我有潔癖!」他很不識好歹的拒絕,可在對上她的雙眸時,卻突然打了個寒顫,不知為什麼,她的眼光讓他感覺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