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家里所有的錢了。」
書輕淺瞄了眼,也就一串錢。
「這是那個萬員外送來的奠儀,我存著,一直沒敢用。」
「還真是大方,用一串錢就想打發一條人命,真是戶好人家呢。」她的唇微不可見的揚起一絲鄙視。
蕭融從來沒有在自家阿姐臉上看過這種神情,他那認命的姐姐臉上除了悲苦再沒有其他表情,活過來後的姐姐變得很不一樣。
「錢給我吧,我去買點吃食回來,」她接過那一串錢,放進中衣的暗袋里,然後拉開束發的紅繩,把頭發挽成髻,她做來自然靈活,就好像常常這麼做似的。
沒幾下,就成了一個街頭常見的普通少年。
蕭融看傻了眼。
「進屋里去,外面冷。」她不忘吩咐。
「可是……」他慢半拍的想到那是家里僅剩的錢,要都買了吃食,以後的日子呢?
「別擔心,不吃飽哪來的力氣干活?」拍拍蕭融的臉,她走出這三尺市井,九曲巷陌。
第5章(1)
這個冬天十分漫長,對後王孫來說,漫長到有種春天不會來的錯覺。
家族斗爭對士族門閥來講並不是什麼稀奇事。
有人從家主的位置上去就有人下來,不管如何爭斗,對十六歲的他來說,都好似隔著一層薄膜,畢竟他上面還有兄長,無論他們斗得再凶,都是無關己身的鬧劇。
但是,有時候世事並不會照著人的意思走。
後家爬上家主位置的那個人,對他們這一房早就心存芥蒂,一旦拿到實權,刺眼的疙瘩當然要盡快拔除。
後王孫只身在外,一個未及弱冠的孩子,動根指頭就能讓他從這個世上消失,船要是沉入了河底,又是天寒地凍的隆冬,死無對證……天衣無縫的陰謀。
後家家主的位置讓人覬覦,為什麼?
眾多士族中以後家為首。
士族也有階級之分,後氏是正統士族,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和高貴的地位,更重要的是關系盤根錯節,聖眷深厚。
這樣的位置怎不教人眼紅?
後王孫從來都沒想過家庭的斗爭風暴這麼快就席卷到他身上來。
他本來不欲與任何人為敵,也不懼與任何人為敵,不管外力如何凶猛,對他而言,都不過是清風拂山崗,他從來沒想過要憑著祖輩微功,承襲爵位,就這樣當自己是國家棟梁了。
那些人當他是孩子,沒把他放在眼底,他都無所謂,可是他們忘記逼虎傷人這句話,他們謀殺了他的父兄,殺了他娘親,趕盡殺絕了他們那一房。
消息傳到他耳里的時候,那個年少輕狂的公子也跟著死了,昔日的放蕩不羈劃下了句點。
書輕淺的尸骨未寒,他救不了她,就連送她離開的最後一程也被迫缺席。
他恨這些人,恨他們讓自己在剎那間變成孤兒。
他恨這些人,恨他們殺了書輕淺,害他一無所有。
他一回到五陵城便直撲自家,血洗滿門。
王家、離府、慎門還有星家都是他的勢力——尚未崛起的新勢力。
經此一役,整個五陵城的權力結構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好幾個家族的年輕人提早接手了家族中的大權。
他是大權在握了,上上下下沒有人敢小看他,他的話就是命令,可是這權力能給他家人的溫暖、能給他支持、能讓他回到以前嗎?
他孤伶伶一個人。
一年過去,又一個夏始春余。
夜色里的後家書房。
「今日就到這里,東西放下,下去吧。」聲音淡然,平穩低沉,不知為何卻讓人後背生寒。
「主子,都子時了,您也該休息了。」年輕管家遲疑了下,躬身出門,細心的關上了門。
後王孫恍若沒听到,案上是堆積如山的帳冊,他運筆如飛,隨著更漏流逝,當他再度抬頭已經快接近寅時。
檀香獸爐里寧神靜氣的香料已經燒盡,只殘留淡淡余韻,房外不敢松懈,值夜待命的丫鬟們沒有他的命令,沒人敢進來更換香料。
他扔了筆,掌心貼著紅木桌面站了起來,沒有一絲遲疑的打開書房的兩扇門,不是回自己的寢房去,他經過庭園、游廊,在不停的轉折中,在守衛視而不見中走出了自家大門。
「唉,又出去了。」角門閃出的屠管家手里抱著黑色的大氅。
堆積如山的工作依舊關不住家主。
「屠管家,我會跟上保護爺回來的。」訓練有素的長隨小方,一板一眼的說。
「這是爺的大衣,帶上吧。」
「爺……這樣會出事的。」他支吾。
「多嘴!」
小方也知道自己多嘴了,接過大氅,躍上牆頭,靈活的身子很快消失在月色和屋瓦之間。
避家嘆氣,轉身回大宅。
家主的病是府中的禁忌,是完全不能踫觸的部分。
一年來,情況更是變本加厲,身為管家的他無法可想,只能派人跟著,但是派出再多的人也沒用,他們的下場通常都是被主子甩掉,要不就被斥回。
沒有人知道看似花心的後王孫,其實純情、感情不肯輕易給予,一旦認定一人,便心志專一,再不肯動搖。
他這輩子見過許多如花般的女子,入眼的多,入心的少,唯一想娶進門的,只有一個書輕淺。
可是,她死了,他常常覺得心痛,痛不可言。
他還記得很清楚,那個對說喊著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歡你的她……
可如今想起來卻像一個極其遙遠的噩夢一般。
她的死在大家的心上都劃下傷痕,他身邊的人傷的傷,走的走,他自己也覺得生命可有可無,誰要誰拿去好了。
他憑什麼還好端端的活著,憑什麼原諒自己?他必須做點什麼來遺忘過去。
那人前人後極力掩飾的巨大傷痛和混亂,只能在夜深人靜的荒涼里獨自收拾。
若是收拾不了呢?
那就瘋癲了吧。
***
天還黑著,書輕淺就起床了。
手腳一離開被窩,即使快手快腳地套上襖子,穿上白棉襪子,全身包成粽子,口中呼出的氣還是冷得冒煙。
用井里汲起來的水漱洗,很好,這下最後一條瞌睡蟲也成功地被她消滅了。
都一年了,真不可思議,想不到她能在五陵城撐過來,還養活了一個弟弟。
要不是有那一百兩銀子……說到底,她還是利用了大哥的人脈。
走投無路的時候,她利用武林盟主妹妹的名義,編了一套活靈活現的說辭去向武林盟的支會借錢,其實也算不得說謊,她的上輩子的確是玄蒼的妹子。
江湖人就是爽快,雖然看得出還是懷疑,但是見她立了字據,寫了切結書,就給了一百兩銀子。
膽大的恣意妄為後,她揣著救命錢連夜帶著蕭融搬家。
她用那些錢買了屋子,一間小廳,一間里屋,一間斜頂堆柴火的小倉,一塊荒蕪的菜地,一口水井,井邊還是一道絲瓜架子,雖然還是寒酸,起碼遮風避雨不成問題了。
對銀子的來路她絕口不提,蕭融也沒敢問。
兩個互相依賴取暖,居然度過了一個四季。
「蕭融,咱們今天不做飯,我去巷子口買豆漿油條,馬上就回來,你可別賴床了,等會兒上學要遲了。」昨夜回來晚了,還是領到工錢,今兒個就偷懶吃點好的了。
「欸,我起來啦,我才不像姐姐會賴床。」里頭傳出蕭融的聲音。他一向是好孩子,該睡就睡,該起床就起床,一絲不苟。
這一年蕭融瘦巴巴的身子長了肉,人也像抽高的穗子,就是吃得多,順便多帶兩塊烙得焦香的醬肉餅子回來好了。
書輕淺打開家門,小門才開,她就往後退了一步,皺眉咬唇,「這誰啊,喝了酒不回家去,真會挑地方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