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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堂夫 第7頁

作者︰陳毓華

「把頭抬起來,不識字不是你的錯。」

堂余幽的聲音有著令人無法抗拒的溫柔,滿及第全身的不自在都因此消失。

「我來打掃,沒想到被這些豐富的書給吸引,我會把弄亂的書歸位的。」

「是誰要你做這些雜務的?」

「沒有人要我這麼做,是因為以前在家常忙得團團轉,現在我閑不下來。」

「想識字嗎?」他憑欄坐下,全身洋溢著溫潤如水的溫柔。

滿及第驚喜交加,「我?」

「我閑著也是閑著,與其讓你把時間浪費在家事上,不如教你學些能豐富心靈的東西,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他的笑意發自真心,沒有摻雜一絲虛偽。

「我很笨呢,而且年紀太大怕學不來。」她都過了啟智的年紀還來認字讀書,會不會貽笑大方啊?

「活到老學到老,這才是人生—你看我,我老是閑著,品茗、釣魚、看書、散步,不見得汲汲營營才是人生。」這種日子才是他想要的。

在他眼前流過的血腥足以成滔滔大江,身處在權力傾軋的復雜環境,生里來,死里去,已經恍如比普通人多活了三生三世,名利于他如浮雲,余生他只想過得靜謐,隨遇而安。

一思及戰爭所造成的血肉模糊的景象,尸首遍地哀嚎不斷……

一股尖銳的疼痛筆直刺進堂余幽的腦子,好似有人拿著利刃拼命揮刺,至死方休。

「啊!」他捂住疼痛的頭。

「相公!」滿及第發現他不對勁,忙不迭的搶上前,卻不太敢踫他。

他緊閉著眼,臉色發白,冷汗布滿額際,幾乎快昏厥過去。

可惡之至!怎麼挑這節骨眼發作,明明已經幾個月不曾這樣了。

他的腦海中——鼙鼓撼動地、驚破天,旌旗折,盔甲破,戰馬倒,滿山遍野的傷殘兵卒,淒厲的哀嚎……殺殺殺,殺紅了眼……

「夠了、夠了!我的頭好痛!」堂余幽捂著頭的撞向書牆,只希望能將腦子里駭人的影像抹去。

滿及第向前阻止,他正巧一頭撞進她柔軟的胸脯。

雖然痛,她也不叫。

他臉色蒼白,連一絲血色也不見,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

她把他扶到一旁的貴妃椅躺下,讓他枕著自己的腿,雙手忙碌的幫他舒氣輕拍,希望他能舒服點。

「我沒事,一下就好。」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在她面前發病。

她不語,只是用縴細的指頭按摩著他的太陽穴,力道適中,節奏輕緩,堂余幽徐徐闔上眼,一段時間過後,他的臉色終于好些,不再蒼白如鬼。

她那股專注讓他心動,他靜靜的享受她溫婉的捏拿,此刻言語已是多余。

☆☆☆

「喂,我听說你昨天發病,怎麼了?」秋夢梁從窗口跳進來,走到正在練筆的堂余幽面前,也不管宣紙上的墨汁未干就靠上去。

「小心,別壞了我的字。」堂余幽騰出手抵住他莽撞的動作。

「你除了看書、寫字之外就不能做點別的嗎?譬如說陪好朋友聊聊天之類的。」

五色雲彩帶綰著發髻,白衣納鞋,活月兌月兌書生相,他還是不大能習慣這樣的堂余幽。

「不行。」他毫不猶豫的拒絕。

「說啦,你昨天到底發生什麼事,我想知道!」他拒絕他的,不代表有人肯放棄,吃閉門羹也要看心情,今天他胃口不好,拒絕喂食。

堂余幽收了筆勢,一幅淋灕盡致的小篆剛健遒勁,松墨香氣猶在,叫人不由得多看好幾眼。

秋夢梁生平很難佩服于誰,除了堂余幽,談笑間,他能只手翻雲覆雨,看破天地無常,早早了悟一切,即使過著淡如水的生活,依然沒有失去往日光輝,反而更見聖潔。

「沒事的話,你快點走,等一下滿及第要過來學字,你在這里她會不自在。」

堂余幽用鎮紙壓住宣紙,等它干透,見屋子里亮得刺眼,他便拉下細竹簾,隔絕了高照的日頭。

「我說……你對這種平淡如水的日子還真樂在其中呢,外頭鬧成什麼樣子你真的不管了?」先是落地生根,娶妻入門,然後開枝散葉,沒沒無名終老,一想到這里,秋夢梁一陣反感,男子不成就一番大事業,叱 風雲,算什麼大丈夫,偏偏他對名利權勢已經心如止水,一點也不戀棧。

「夢梁,為功名折腰結眉已是前塵舊事,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不願多想。」

人漸少,聲漸悄,亦是不悔。

秋夢梁不笑了。

「我以為你歇個幾天會有不同的想法。」

「高處不勝寒,倒不如閑雲野鶴自由自在。」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道理淺顯易懂,為什麼夢梁沒有想清楚?

「你知道誰來找過我?」秋夢梁試探的問。

「夢梁,我們非要走到兵戎相見的地步嗎?」堂余幽頹下肩頭。他一直不想去想這個問題,誰知卻來得這般快。

他跟夢梁的道路出現分歧了嗎?

夢梁是契丹王與西夏公主一夜風流生出來的庶出皇子,從的是母姓,從小不為契丹王喜歡,一直跟在他身邊為的是什麼他再清楚不過,但是,時候未到,天命難違啊。

「各部酋長要我回燕雲,準備擁我為王,取代大皇子的地位。」燕雲十六州乃五代兒皇帝石敬塘賣國求榮割讓給契丹的土地,契丹王以這塊南北三百里,東西一千里的土地當成封邑給了秋夢梁,條件便是要他帶回堂余幽。

「我尊重你的決定。」每個人有決定自己未來的權利,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堂余幽明白。

「那就是說你願意來幫我?」秋夢梁喜出望外。

「夢梁……」堂余幽掩卷嘆息。

秋夢梁臉色數變,不再言語。

這時湊巧滿及第推門進來,「夢梁大哥你也在。」

「對啊,我來踫釘子的,現在滿頭包正要敷藥去。」秋夢梁起身,自我調侃的找台階下。

堂余幽眼眸中出現痛苦。

「我去請大夫。」滿及第放下手邊的毛筆和紙,單純的她听不出弦外之音,反身就要去請人。

「嫂子,」秋夢梁一手擋住門。「小傷罷了,我自己抓兩帖藥回來吃就沒事了。」

說完,拋下古怪的笑容轉身離去。

「你們兩人吵架了嗎?」回蕩在空氣中微妙的氣氛還滯留著,滿及第從堂余幽僵硬的背影察覺出來。

「才掙得幾日無憂無慮,風雲便要再起,唉。」他對著窗外長空自言自語,此時剛才的艷陽已不再,天上陰霾飄來,層層覆層層,久違的風雨。

什麼時候他才能真的做到手無權杖、腳無鞋,月兌下任何冠冕做自己?

「我不懂夫君在說什麼。」滿及第不喜歡他那拒人的模樣,但,曾幾何時他對自己敞開心扉過?沒有,答案明白得很。

她勉為其難的希望能跟上他的腳步,卻只是一遍一遍發現自己的渺小。

她不過是個不識字,什麼都不懂的愚婦。

「我不想把你牽扯進我的人生,你只要做現在的自己就好。」但是遲了,當他決定娶她的同時,命運已經把兩人拴在一起了。

他該怎麼做才能將傷害縮到最小?他不希望波及這個小女人。

一听他這麼說,滿及第如被人扼住喉管,無法呼吸。他把她當外人,打一開始,她就靠近不了他的心,他們只是掛名夫妻,滿及第啊滿及第,你在妄想些什麼呢?

一股又酸又痛的情緒倒海撲來,她自慚形穢,幾乎要奪門而出。

「你要我走嗎?」她鼓起相當大的勇氣才讓喉嚨里的聲音化為句子。

走?「我沒這樣想過,對了,你來了,我們開始吧,先從白居易的詩開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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