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錯了!」瀟瀟聲瑟無比清楚,郭問頎長瘦長的身影驟然出現。
他慢條斯理放下手中的孔明燈,然後又抖落身染的雪花,尋椅落坐。
無鹽馬上倒來一杯熱茶。
「義父。」胭脂福了福。
兩人恭敬的態度讓袁克也明白這看似仙風道骨、一身隨意的男子就是胭脂經常掛在口中的郭問。
他青雅得令人驚訝,袁克也起先以為他必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怎麼也想不到是英雄出少年。
這下可為難了,胭脂是他的妻,她都開口稱他為義父,就算他年長于他,又怎好……罷了,叫就叫吧!
「在下袁克也。」
「唔,坐!」他月兌下毛氅的同時,手腳利落的無鹽已將熄滅的炭爐重新點燃,小屋慢慢恢復暖意。
冰問示意胭脂也坐下。
兩人相視一瞥,他的手很自然握住她的。
他們之間微小親呢的動作,沒能逃過郭問看似什麼都不知道的眼。
兩人交睫,各自一凜。
袁克也發現郭問在舉手投足間,游刃有余地盈蘊著令人信服的力量。那不是霸氣,是無以名之的魅力,人人信服于他,仿佛是大地間最自然不過的事。
冰問面對袁克也微微頷首。這算是半子的女婿算是入了他的眼。
「你的出現比我預計中的早了些。」
「你知道我會找到這里來?」
「何奇之有?」郭問又啜口清茶。
「那麼,你也知道我所為何來了?」
冰問點頭︰「胭脂不會跟你走的。」他斷言。
「就算你是胭脂的義父,也不代表有分開我們的權力。」袁克也不悅。
冰問很不適時地抿唇微笑。
「拆散你們的是‘時不我予’,我,區區一個凡人,如何讓比翼分飛?你太抬舉我了。」
袁克也沉默。他沒有咄咄逼人,也沒有拂袖而去,只是深深凝視著郭問。
這布衣打扮的男子無所不知,看來瀟灑如清風明月,月復中卻有素燭千盞。袁克也明白自己背負整個山莊的責任,若選擇了摯愛,又怕延禍親人,他的敵人可以是皇室帝家,可以是為利益不擇手段的江湖中人,甚至聞訊也要分杯羹的名門正派,但是要他放棄胭脂倒不如一刀殺了他。
他頑固地搖頭,拂逆郭問一片苦心。
「即使終生遭人追殺、永無寧日都無所謂?或者,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郭問一針見血道出事情的癥結。
「我願意。」一直凝注袁克也,內心百般掙扎的胭脂說出她的答案,「只要能夠留在他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情愛無罪,為何他們就必須為了他人的利益燻心而失去彼此?這不公平啊!
「那麼,我無話可說,要是我一再堅持,有人要嫌我不通氣了。」郭問毫無刁難的意思。
胭脂喜上眉梢。
「無鹽,拿茶來。」他雙眼澄澈,奇黑如墨,說話不見火氣,依舊是淡悒的春風。
無鹽迅速執行命令。兩杯甘香醇厚的清茶被放到袁克也與胭脂的面前。
「酌茶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他漫吟,喝干杯底的茶液。
袁克也和胭脂也雙雙喝下茶。
☆☆☆
人間亦有痴于我,
豈獨傷心是郭問!
一紙筆勁清瘦淋灕的詩題釘在袁克也起身就能一眼看見的牆壁上。
他憤懣地撕下,風也似的席卷而出。
屋外一輪明月冷冷照著雪地,雪地遼闊空曠,是一個冷與冰交雜的銀色世界。
他再次奔回屋內,一室無語。
他被騙了,就這麼簡單。那杯茶就是導致他昏睡的罪魁,他又失去了他的小妻子……
他仰天長嘯,嘯聲連綿。
人間亦有痴于我,豈獨傷心是郭問!
誰懂他的痴,誰懂他的狂,又誰懂他傷心懷抱?
他要是真懂他的痴,為何偏要帶走胭脂?郭問啊冰問,他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
皚皚白雪上,有踽踽而行的兩條人影。
「師父,我們這麼做妥當嗎?」無鹽屢屢往後眺望,眼中隱著一抹于心難安。
「你想說什麼?」他腰下挾著昏迷不醒的裘胭脂,在雪上如履平地。
「無鹽看得出胭脂姐姐與那袁公子情投意合,他們又已然結發,師父你又何必硬生生拆散他們?」
「你覺得我是在破壞一件好姻緣?」
「不是嗎?」
冰問迎風而笑,神秘萬分︰「你說是就算是嘍!」
無鹽咬唇略加思索,輕搖頭︰「我不相信師父會是這種不分是非的人。」
那邪意來得飛快,未曾在郭問的眼中駐足,便又逝去。
「你錯得離譜,拆散他們正是我的本意。」
「師父!」她輕喊。
「白雲出岫本無心,流水下灘非有意。想明白個中曲折,你等著瞧吧!」他恍如明鏡無波,情緒不生。
他說話的方式像極頑皮的孩童,幾分淘氣,幾分惡作劇。
無鹽不懂,其實清楚地說,是她根本沒懂過她師父的行事方式,從來都沒有懂過。
她惟一明白的是,在她身邊這人半邪半異,余下八分全是不可捉模。若是有人奢望了解他,恐怕比登天還難。
「今夜就在這里歇下。」他們至少已經奔出三百里外,可以停下歇歇腿了。
「就這破廟嗎?」
「難不成你有更好的主意?」
當然沒有,荒郊野外能奢望啥;有破廟可棲身,就要偷笑的了。
所謂破廟還真破得徹底,沒了香煙,年久失修,由里頭可一望無際地瞧見滿天星斗,聊勝于無的就只四面牆壁,找個牆角窩上一窩,足堪安慰的了。
冰問將一直挾帶的胭脂放下。
「師父,咱們就這樣一直往前走嗎?」無鹽的心頭有無數疑問。
「誰說的?」他席地而坐,盤起腿,準備入定打禪。
「那麼……」
「話太多了。」合上眼簾,他結束對話。
每次都這樣!只要她想追根究底什麼,她師父就嫌她多舌,不過,她捫心自問,自從她的胭脂姐姐回來之後,她似乎真的變長舌了。
她師父最不愛多話的人,下次一定要記住才行。
☆☆☆
天明。
胭脂被颼颼的寒風給凍醒。
看清眼前的景物,她的心宛如瞬間被人揪住。
「你可醒來了。」郭問神清氣閑地由廟口轉進來。
她感覺自己睡了好長一覺,但明明他們在草廬里喝茶嘛……
「義父!」她不敢相信他會用那種下九流的手段對付她和袁克也。
「不用懷疑,事實就如同你的想象一般。」他無意隱瞞。
胭脂蜷縮著,用雙臂抱住自己,眼中除了極度彷徨還是彷徨。
「為什麼?」
「為你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為我好就該讓我跟他走,為我好?義父不是我,怎麼知道什麼對我最好?那應該是由我自己來下決定的吧!」
「說得好!不過,事已成定局,袁克也早就走了。」
「我要去追他。」
冰問側身︰「請便!」
胭脂掙扎幾下,忽然掩面。
「還有力量生氣倒不如拿來恨我,或者你的心情會痛快些。」
「我不要恨你!」她並非不知輕重,但是……為什麼老天爺要安排他們見這一面?她寧可不要見面,或者生活容易些,如今,心湖又生漣漪,叫她如何自處,如何再重新過一遍沒有袁克也的日子?
第九章
鮑元一三九九年,惠帝即位,年號建文。
新帝即位,不只國號變更,文武百官也是一番汰舊換新,有人高升,有人被貶,上行下效,人人自顧不暇,鞏固職位權力成了最首要的問題,至于其他,游刃有余的時候再說了。
也因為諸將相侯爵爭相巴結拍馬屁,因此普通老百姓才得到喘息的空間,對于緝拿郭問、胭脂一事也暫且擱下,胭脂好不容易終于得以結束退隱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