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兄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郭桐又獨自斟了滿滿一杯酒,倒入愁腸。
林修竹斯文地輕啜,回避的低語︰「美酒又稱‘掃愁帚’,依我看根本名不副實,酒上加酒,愁上添愁,掃愁掃愁,越掃越多愁。」
冰桐覷他一眼,眼底有了些微波瀾。「俗語說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蹋,林兄,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把我的好酒全鯨吞了。」他認識他太久,一回腸、一拐肚,怎不知他在猛兜圈子。
「郭兄真是明白人,我就知道瞞不過你。」他竟有些少見的靦腆。
「快說,否則我要休息去了。」他是有一說一的人,這麼吞吐,倒不常見。
「這一路我看你和當當姑娘談得投契。」其實是水當當懶得理他,又怕無聊,只好將全副精神擺在郭桐身上。「可她對我還是冷若冰霜,愚兄想請你替我美言幾句。」他從來不屑啟齒求人,可伊人對他的熱烈追求毫無反應,這令他慌了手腳。
冰桐握酒杯的手抖了下,但很快便將那酒灌進口中。
他的感情早已隨風逐去,可就在方才那一剎那,他的心有著前所未有的奇怪反應。
是痛、是酸、是憤怒、似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多熟悉的情景,同樣的對話、類似的要求,要求他「讓」出他心愛的女人——
「郭兄?」林修竹看他無表情的臉轉為森冷,不覺有些小心翼翼。
「愛情不是物品,林兄對她有意,何不當面告訴她?」他不帶任何感情的回答,可只有他自己感覺得到心底那結了疤的傷又被劃上新的傷,傷口正汩汩流血。
「呃,郭兄不是不知道,當當姑娘對我從無好臉色。」這事要傳了出去,不知要令多少天下女子心碎。
「對不起,這種事我愛莫能助。」推開酒杯,他開始下逐客令了。
此時——
水當當的尖叫聲如雷貫耳傳來。
林修竹的動作快,可郭桐更迅如疾箭,黑影倏然一飄,快得林修竹只覺眼一眨,便失去他的蹤影。
他若有所悟的佇立當場,心中如釋重負,卻又有些微微的不甘心和不是滋味。
喜的是好友總算還有救;悲的是,他生平頭一次心動,卻注定非失戀不可!
澳明兒個,他非再下帖重藥不可!
冰桐趕到水當當的房間,正巧看見她跳上房間唯一的木桌團團轉。
她的發辮已經解開,長發披散,身上只著一件中衣和短褲,赤著腳。
她一看到郭桐出現,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了。「桐……兒……嗚……」
冰桐不是那種看見女孩掉淚就會心軟的人,但他筆直走向水當當。他受不了她哭。
「來!」他把雙臂伸出,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她瑟縮了下,搖頭拒絕時又抖落一串透明的珠淚來。
冰桐雙臂猿伸,盡避她拒絕,他仍握住她的小手,將她橫抱下來。
她的手光滑、溫暖又柔軟,像足以撫平任何人的創痛,她的腰肢更是不可思議的細滑,發際清幽的皂香刺激著他的鼻端。
他的心原來堅如鐵石,此刻見她柔弱可憐的俏模樣,竟連心底最深處都震動起來,宛如一湖死水泛起了波濤漣漪。
他的胸膛看似堅硬無比,一靠近,水當當才發覺他的懷抱溫暖又廣大,像一彎足以令人遮風避雨的港灣,她很自動地縮進了些,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告訴我,怎麼回事?」他往床沿一坐,一時之間也沒放下她的打算。
她突然有些害羞。「我很久不作噩夢了,可自從水靈靈離開後,噩夢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她擤了下鼻子。「我醒來後就看見……」她說不下去了。
「看見什麼?」他鼓勵。
「看見人家的天花板上粘著一只蟑螂啦!」她羞得無地自容。
起先她只感覺到郭桐胸膛不正常的起伏,等她抬起頭來,他殊無表情的眼中早已漾滿笑意,繼而朗聲大笑起來。
他看來頭發蓬亂、落拓而憔悴,但此刻,他的神采卻那麼瀟灑,目光閃亮如秋星。
水當當驚艷不已。
她一直以為他的心腸是岩石所鑄,不動七情六欲,如今——原來他也會笑,而且笑起來還不難看。
她兀自沉迷,忘了要追究自己是被人訕笑的笑柄,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討厭,你笑我!」打死自己,她也不相信自己會用這種撒嬌的口吻說話。
一個極其矛盾的綜合體!她的身分是魔女,一身古里古怪的邪氣。但此時瞅她,又有雙潔淨無雜質的純真眼神,她擁有他最渴望保留卻早已失去的率真。
他的臉浮現痛苦之色,昔年,他不也是被「她」身上那股無邪的天真所吸引?
他又陷入那虛無縹緲的沉思里,這令水當當無法承受,她推他。「喂,你為何那麼容易心不在焉?你的心到底掉到哪兒去了?」老實說,對郭桐,她有一肚子的好奇。
他的肌肉變硬,發亮的眼漸成死灰。
「世間的故事總是悲多喜少,你又何必探究,至于我的心——誰知道它在哪里。」
一具眼冷心也冷,失了靈魂的軀殼還有心嗎?
水當當不愛看他那失落孤獨的樣子,她明白一個無依無靠的靈魂有多寂寞,以前她有水靈靈相濡以沫,一直到她隨赫連負劍遠走後,她才體會到那種有苦無處訴的悲傷,她再不要一個人這樣過日子。
如今,她又看見一個比她更形淒苦的靈魂,她決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她要設法讓他開心快樂。
因為這幾天,她即使只瞧瞧他,一整天也覺得快樂無比,既然他能帶給她快樂,受人點滴總要涌泉以報,她要把那令他憂傷終日的癥結找出來,還他原來本色。
她天真篤定地一笑。「別怕,不管你的心丟在哪兒,我們一起合力把它找回來。」
冰桐大受感動,可是他冷冷的推開水當當。「我的事,不用你擔心。」
荒野上的生物慣以無情的方式表現有情,水當當雖然不曾在荒地上求生過,但她奮斗的地方卻是異曲同工的荒漠,那些被黑白兩道排斥在邊緣的明教教眾們,比正常人更熱情,可他們的多情更常建立在無情的殺戮里。
「你別忘了,我是你師姑,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換言之也是一樣的。」她完全把他當「自家人」看待。
對她,他沉溺得太快了,這是危險的訊號。
冰桐又躲回他慣有的不問不答里,溫柔地放下她後,他冷言道︰「睡覺,我們明天還要趕路。」
「我不要……」她不放他走,耍賴地拎住他的長衫。「萬一我又作噩夢……」
她可憐兮兮的聲音打動他心底來不及築堤的心防,遲疑了一下,他做出生平最大的讓步。「我坐在這里陪你,直到你入睡。」
「我不要,太遠了!」她猛力踢著腳幾,雪白的腳指頭混合著一圈鈴鐺在雨夜里備顯觸目誘人。
冰桐不看她那如初筍的腳指,扳著聲。「不然,你想怎樣?」
那溫柔多情又陌生的郭桐逐漸從結霜冰封的軀殼中破繭而出。
水當當挪了下位置,讓自己躺向床內側,語帶困音。「你的衣服借我……一下下就好。」
頭一沾枕,沒待郭桐作出任何反應,她回他甜甜一笑,把背弓成蝦米狀,毫無防備的合眼睡去。
冰桐無法遏阻自己盯著她那黑翹呈扇形的眼睫毛和粉女敕皙白如凝脂的睡容。
多信任人的小東西,即便睡著了,小手仍拎著他的衣襟不放。
這種被信任、被依賴的感覺在他心中一發不可收拾,難以言喻的情愫像株得到灌溉的花苗,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