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和你同坐一輛馬車。」他不動,連臉也不願回轉。
對著一個人的背說話不是水當當忍受得住的事,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嘛,她身子一動,鈴聲清脆悅耳。「方才我們還坐一起。」難不成他那乖僻執拗的牛脾氣又犯了?
「那不一樣,現在的你和我一道,會折損你名節的。」他雖是江湖浪子,對女人家一向重逾性命的名節也不敢輕忽。
「名節是什麼東西?」它能吃能喝還是擺飾?干麼他一臉慎重。
她在明教長大,明教中人本就多離經叛道,思想行為異于常人,牛鬼蛇神有之,憤世嫉俗的更大有人在,自然沒人會將世俗禮教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理念道德放在心上,既然如此,更不可能將那些自認為洪水猛獸的觀念灌輸給水當當。她不懂、不甩、不在乎、不明白,完全是正常的反應。
「簡單來說,便是男女有別。」他不需要耐心對她解釋,光是她那身過于野性的打扮就足以刺激他的感官,為什麼?他的心不早已成灰了嗎?如今竟會蠢蠢欲動,恨不得把她每一寸肌膚都用斗篷遮蓋起來。
這種走火入魔的欲念太可怕,他必須離她遠遠的。
「我知道男女有別啊!」她身體輕晃,沒一刻安寧,鈴鐺也隨之晃蕩。「可我是人,你也是人,就只坐馬車,又沒礙到別人,這關‘名節’什麼事?」
怎麼他就有一籮筐的籍口想擺月兌她?是她長得太「顧人怨」嗎?可她扮波斯姥姥時他又挺正常的,怎地一恢復原貌,他的態度表情卻全走樣了?
盡避她給郭桐的印象詭譎萬變,一下心狠手辣、一下又是鬼靈精怪的,這會兒又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出這番話來,這麼多面貌的少女,他幾乎要拿她沒輒了。
名節不該是所有天下女子最重視的嗎?怎地她還能搿出一番歪理來?
「總而言之,你是我師姑,男女授受不親,為了你的名譽,我們還是分開比較好。」他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郭兄,你考慮得對,這保護美人的任務就交給我。」林修竹原先听了水當當那番話差點口吐白沫,但情人眼中一旦出西施,再不合情理的話他也會自動「消音」當沒那回事。
冰桐冷冷瞄了他的好友一眼,隨即岑寂下來,眼神變得悵惘而遙遠。
又來了,這不識相的家伙老愛來搞破壞,水當當瞪他一記大白眼。「你沒听桐兒說‘男女授受不親’吶!再說誰要你保護?我看你是自身難保,少花言巧語了,本小姐不吃這一套。」對討厭的人,她向來不留情面的,尤其是三番兩次破壞她「大計」的跟屁蟲。
「姑娘,冤枉了,小生從來沒對任何小姐妄言花語,此心可比明月。」他一遇上她就像泥遇見了水,化成無力的泥漿流進水溝里了。
「明月?現在大太陽的,哪來月亮,白痴!」她存心殺他風景,一點旖旎意念都不給他。
「姑娘!」她還真能扭曲他的話。
「閉嘴,你再嗦別怪我拿刀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喂狗。」他到底煩不煩!
林修竹怔了下,那怔忡之色來得急去得快,繼而換上的是布滿深刻柔情的神情。「如果——姑娘真要我的舌頭,我不會吝嗇的。」
這下可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水當當給唬住了,久久她才跺了下腳。「神經病!」
林修竹確信自己能用無比的毅力感動她,見她遲疑了下,口氣也不若方才強硬,一下信心大增。「天可荒,地可老,我林修竹對你說的每句每字都是發自肺腑,全無半句虛言,要是其中有一句假話,願遭——」
「住口!住口!」水當當拼命互搓兩只胳臂,她幾百萬年不曾掉的雞皮疙瘩今天一次掉足了分量,再听下去,怕連耳朵都要長繭了。
「姑娘——」
水當當根本無心搭理她,只見她一回頭,郭桐的身影早已不見。
「都是你害的啦!」她兩頰因怒氣泛紅。「桐兒——」她吸氣,施展上乘輕功,匆匆追了去,留下一臉挫敗的林修竹。
「二哥,她是誰?」宛若幽靈的林倚楓沒聲沒息地由一棵樹上躍下。
她依然覆面,水銀色的短打裝束,銀刀銀鞘,渾身散歪冷冰冰的氣息。
「倚妹。」他著實被她駭了一跳。
「她是誰?」她堅持要獲得答案,美麗的黑眸里是錯綜復雜的顏色。
「倚妹,她是不相關的人,不要把她牽扯進來。」林倚楓那冷尖如剌蝟的神情令林修竹戒心大起。
「二哥,」她用稀奇古怪的眼光打量著他。「你不會喜歡上那丫頭片子吧?」
「我——」他一開始就沒打算否認,只是黯然道︰「——我想是無法自拔地陷下去了。」
「沒想到你也會掉進愛情的泥沼?哈哈!蒼天到底饒過誰?」她歇斯底里的情緒沒個準,說發作便發作了。「二哥,你的眼珠被豬吃了嗎?你看不出來那女孩的心不在你身上?」
他們林家的人上輩子究竟欠了郭桐多少債,今生全要用淚還?一個她,一個林探雨,一個宓驚虹,現在連一向置身事外的二哥也卷入暴風圈里……
冰桐啊冰桐,你為何要出現?
她的心緒大起大落,狂喜狂喜後換上冷煞的表情,寒幽幽的自言自語︰「女人是禍水,咱們家里已經有了一個,不需要再多添一人,驚虹峒莊的悲劇已經夠多了……」她眼現殺機。
林倚楓發病前兆的表情林修竹再熟悉不過,她像不定時的火藥,沒人拿得準她幾時會發作,他無法顧及自己紛亂的心緒,便橫阻在她身前。「倚妹,我用二哥的身分命令你回峒莊去,不許胡亂非為。」
「二哥,你別傻了,不管我撒不撒手,還是有人會出面阻擾郭桐上峒莊的。」
「倚妹,回莊子去,乖。」林倚楓一向跟他走得近,現在他卻捉模不定她如風的心思,只好軟言軟語苦勸。
「二哥,他是你八拜至交,又是青梅竹馬的摯友,你真忍心見他往陷阱里跳?」她眼眸中的厲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淒苦。
「倚妹,」林修竹的神色泛凝。「郭桐雖然隱遁山野多年,可我知道他的刀一點都沒變鈍,就像他的人一樣,你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嗎?或許他是我們這些人里最清醒的一個。」看似平凡的人最不平凡,最不凡的人一旦甘于平凡,或許已是在大徹大悟後,或許是嘗盡了太多生命中的無可奈何。
「可是——」
「回去吧,他不會听你的。」抽刀斷水更流,該來的就任其自然吧!
「你別傷了他!」她語聲哽咽,楚楚憐人。
她心中的矛盾,誰懂?
林修竹忽地仰天長嘆。「我——即便我想,卻也難得手。」他滿目簫索。「郭桐仍是郭桐,除非是那個人,要不然沒人能傷他一毫。」
親情和道義,到底執輕執重?
夜半。林修竹來敲郭桐的門。
他們夜宿十里坡的小客棧,客棧里的三間房全給他們一行人包了。
窗外有微雨。
房內一燈如豆,燈下,郭桐獨斟自酌,意態肅索,桌上放著那張銷魂冷金箋。
「郭兄,悶酒最傷身,少喝一點。」他剛浴罷,嶄新的蔥綠雙繡花卉草蟲長衫,瓖綠玉縛發長巾,一柄檀香扇,風流又俊俏。
「臥听瀟瀟雨打篷,林兄冒雨而來,好大的興致。」他的眼宛如石雕,完全沒有任何感情。
散發、黑衣、冷若冰霜。孤絕的代名詞。
「兩三點露不成雨,七八個星猶在天,恐驚英雄無奈又多情,我特意過來相陪。」他不理郭桐語帶譏誚。「不如愚兄也陪你喝一盅,免得說我掃了你的興。」他兀自從幾盤上端起瓷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