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桐的笑意更濃了。「修竹,你糊涂了,老天爺才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它老是替人承擔人們推卸的責任,可憐的人是它呀!」
他竟好心情的開起玩笑,然後掩嘴輕咳。
「倚楓那一劍傷了你的肺?」林修竹終于正視他的傷口。
「一時之間死不了的。」他還是笑。
「你這家伙!」不顧他血流如注,林修竹一拳狠狠捶上郭桐的肩胛。
他扎實的一擊又換來他更劇烈的咳嗽。「怎麼?美其名來救我,別說是存心來要我的老命吧!」
林修竹內心錯綜復雜。「你這不死的九命怪貓!你不該回來的。」說是生死之交,有時,他也並不是很明白郭桐的想法,但這並不重要,他擔心的是他的消沉。
一個人意志消沉比拿一把鋼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更傷人,鋼刀還有萬分之一躲避的機會,消沉卻是一點一滴滲進骨子里,終至不可救藥。
誰有那起死回春的能力將他從憂郁中挽回?林修竹很想知道。
「別告訴我你也像倚楓一樣是來阻止我到驚虹峒莊的。」他笑容寂落。
林修竹莫名所以的搖頭。「什麼都騙不過你。」他的語氣一下幽遠起來。「你為什麼回來?事情都過了好些年,為什麼不讓它繼續這樣過去?」
「是她要我來的。」他拿出那張菲薄晶亮的帖子。
「銷魂金帖?」是驚虹峒莊的銷魂冷金箋。「難怪倚楓一听到你入關的消息便跑出來。」
「我明白她不讓我進峒莊的原因。」他慣于孤獨沉默,卻不代表他什麼都不知道。
「站在好友的立場,郭兄,我也勸你不要去。」當丑陋的傷口已經結疤,甚至漸漸不見時,他的出現又會帶來什麼?
「不管你歡不歡迎,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那一夜,小樓樽前,他曾答應過她,只要她有用得著他的地方,只要一張銷魂金帖,不管他在千里外或天涯水湄,他一定會來。
「我會盡我一切力量阻止你的。」林修竹無限鄭重。
「我的仇人已經夠多了,你何必……」他苦笑。
「就因為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我更不能讓你去。」他欠他無數條命,即便今生粉身碎骨也還不了,明知山有虎他又怎能眼睜睜任他去送死?
冰桐的目光多了點亮光。「你錯了,正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更應該讓我去。」
「何苦來哉?」
「你知道我不喜歡欠人家東西,尤其是人情債。」錢債易清,情債難還。
「隨便你怎麼說,我會全力以赴,阻止你上驚虹峒莊的。」要拗大家一起來,他也不是省油的燈。
「看來我們非要各憑本事了。」郭桐說得淡然。「在翻臉之前,不如我們先找個地方喝一杯去。」
林修竹不由嘆然。
冰桐就是郭桐,就連危機已迫在眉睫,他依舊能夠談笑風生。
「別打歪主意誆我替你付酒錢,你明知道我是正人君子,滴酒不沾、煙花不近身的。」
「好友重逢,就當是幫我洗塵吧!」此刻,郭桐的臉上才顯現出一絲溫暖的人味。
「真說不過你!」他兩手一攤,準備破財消災。
悅來酒鋪。
「客倌,您醒醒,小店要開張做營生了,您改天再趁早。」小二哥打擻精神又要開始一天的忙碌,不料到了店子看見桌上仍趴著昨夜醉倒的老太婆。
一個年紀老得都一腳踏進棺材的老太婆,一晚喝掉他們酒鋪大半的酒,真要有個三長兩短,鬧出人命來可怎麼辦才好。
看她一動也不動的,他的心更跳得慌。
就在他想沖出去喊人時,她申吟了聲,抬起幾百斤重的頭。「好家伙!誰允許……你來……吵我的……姥姥我正好睡得很……」她的頭晃呀晃地,險些又要撞到桌面。
店小二無由的驚出一身冷汗。
「祖女乃女乃,您好回去歇著了。」
「哦,」她用迷蒙的眼四處梭巡。「天亮了?」難怪她的脖子又酸又疼。「是該回去了。」她隨手掏出一個金錁子。
「您的賬全付過了。」店小二老實的揮手。
她模糊地想起有個與她對飲的人。「就當賞給你的。」把金錁一放,她醉態可掬的便要走。
小二哥打出娘胎可沒見過出手這般大方的客人,一顆金錁子抵得過他鞠躬盡瘁的大半年跑堂薪餉,他喜形于色,把腰哈成對折的殷勤相送。
聖姥姥不以為意,隨手倒拖著她的拐杖,蹬蹬下摟,揚長而去。
一大早,天色尚昏暗,行人寥落,連呵出口的氣都瞧得一清二楚。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許是吸進了清新干淨的空氣,肺部一被掏空,一陣翻胃倒腸,害她差點將隔夜糧全吐了出來。
「酒量不好,何必跟自己過不去。」一俱龐大駭人的身影阻隔了她的去路。
她抬起頭痛苦的瞄了來人一眼。「丁叔,怎麼你也下山來了?」
「小姐一夜沒回來,可把老奴急壞了。」
「嘿嘿,我又不是三歲孩童,沒人拐得了我的。」她索性把頭抵著胡同的牆,讓冰冷的石塊冷降她七暈八素的腦袋瓜子。
「看你醉成這樣,丁叔背你回去吧!」他面貌長得粗礪,口氣卻是極端溫柔。
「不成,唐門那兔崽子還沒抓到,我怎能回去!」她顛三倒四地往前走去。
「區區唐門,能耐得了我明教如何,就算消息泄漏出去,我們又怕過誰來著!」明教雖敗,可積威仍在,絕不是任何人都能打的落水狗。
「不錯!還是丁叔說得有道理,不如這麼地,咱們明教的教主換你做做看,如何?」一股酒嗝又涌了上來。
「小姐,你這是在折煞老奴。」他誠惶誠恐。
她一陣亂揮手。「丁叔,常言說得好,職業行行,行行有自由,我是真的想換個‘頭路’。」是誰規定做教主的人不可以有「職業倦怠」的?現在她就卡在那瓶口上,恨不得有個替死鬼來充數。
丁廚的潤嘴扭成奇怪的形狀。「小姐,茲事體大,切勿戲言。」
他這二小姐不沾酒的時候識大體又明理,可沒料到三杯黃湯下肚,潛藏在她心底深處的小女兒情態便不知不覺的冒出頭。
對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兒來說,肩負幾萬人的身家性命安全,責任何其重。
整個明教上下,也只有他明白她的苦。
但她從來不說,這回,是仗著酒意吐真言,但他也愛莫能助啊!
除非——
他一向不善打結的腸子突然轉了個彎。
倘若有個人才一流、風華正茂的乘龍快婿來執掌明教正教主之位,不僅能卸下水當當肩頭的重任,二來還能一正教主名位,毋須再讓水當當以假面貌示人。
他猛拍了下大腿,這麼簡單的事他怎地從來沒想過?再說水當當也到該出閣花嫁的年紀了。
「小姐,這事咱們回去再慢慢合計,老奴想到一個天衣無縫的好辦法。」他興致勃勃。
「我頭痛,你說啥?」她捏著此刻猶如龍虎斗的頭,該死的宿醉,醉起來要人命!
「小姐,老奴僭越了。」看來,目前是有理說不清了,苦頭陀也不打算再廢話,此時晨光初曦,路上行人多了起來,好歹他是個男人,跟聖姥姥裝扮的水當當在大街拉扯實在不雅,他要速戰速決。
他去拉水當當的手。
「不要,不要!」她難得有使潑的機會,不淋灕盡致發揮一下怎可以。
在秋風瑟瑟的街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當街耍賴,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在外人眼里更是不倫不類。
許多人都將不以為然的眼光射向苦頭陀,想當然爾——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肯定是男人欺負女人嘍,可人人見他高大威猛,又一身化外打扮,誰也沒膽去問一問,更重要的是——不值得。